()谁能告诉我——痛苦的滋味?
在30岁以前,我从不迷信那些故弄玄虚的宗教学说。人生处处洒满了阳光,只要你自己有本事、肯拼命,尽可去化腐朽为神奇,放开怀抱尽情享受。并且由于我还一贯是个对自己充满信心的人,一个绝不比任何人缺少正义感的青年,一个敢于把打落的牙齿咽到肚子里的家伙,一个自认为拿得起便放得下的伟丈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所以一直对在过去生活中所失落的东西从未太放在心上。
这可真是一个浪漫而愚蠢的念头啊!对吧?年少轻狂岁月,谁人真解愁苦?那时候,我的字典里根本没有“痛苦”这一类字眼儿。
不幸的是,现实总爱与幻想开玩笑。现在我却一天天发现自己压根不像自我暗示的那般强大,反而比大多数人都更加脆弱。在内心深处,我开始相信自己是愚蠢的;并且像那些最古老、最虔诚的宗教信徒一样,开始为自己受尽了折磨的心灵寻找慰藉。它有可能是一种宗教,一种哲学,一种关于人生该如何度过的说法,或者是一段美丽的情感——哪怕它终将会成为回忆的碎片呢!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翻阅那些有关宗教的书籍,想从中找出解脱烦恼之途。我终于渐渐明白,其实宗教就是一种哲学,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生智慧。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脱它的利剑所向!
这么说也许太悲观:人活着不是为了追求幸福,倒更像是为了摆脱痛苦。
我已三十二岁,比“三十而立”晚两年明白了这个道理。那是因为我以前太骄傲、太自我,所以才会如此愚鲁,所以对人生的痛苦才比别人后知后觉。可见骄傲和乙醚没什么分别,也是一种只会令头脑变得迟钝的麻醉剂。
也可能是我自己太喜欢胡思乱想,不觉走火入魔——就像《狂人日记》里那个后来候补去当知县的疯子。有哪个疯子会认为自己是疯子呢?在逻辑上这虽然没什么毛病,我却发觉自己正在渐渐地裂开,变为两半:一半是个庸人,一半是个疯子。你不妨认为现在就是那个疯子在对你“布道”好了——
佛说:人生苦难。释迦国那位了不起的王子在南亚次大陆神秘的丛林中修炼时,其实就曾昭示众生:**便是魔鬼——心魔。
基督教认为:人生而有罪,必须洗涤。就像获得好奥斯卡奖的好莱坞大片《七宗罪》里所讲述的,嫉妒、骄傲、贪婪、虚荣、懦弱、仇恨……等等皆是罪恶,因为它们迟早会将你推入痛苦的渊薮。至于“原罪”,不正是从亚当和夏娃在失乐园里晓得了男女有别之后才开始的吗?
《十日谈》里有个喜欢勾引良家妇女、荒诞不经的教士,他说自己身上有个“魔鬼”,女人身上有座“地狱”,只有将“魔鬼”不断地打入到“地狱”中去,才能让自己获得安宁。30岁之后我终于悟出,为什么薄伽丘成了一个伟大的作家。
那么,既然“魔鬼”这个东西与生俱来,那么《三字经》上所说的“人之初,性本善”岂不是一句虚妄之言?可见虽然同为人类,东西方那些圣哲的智慧也难免有些出入。倒是古希腊犬儒学派的说法两不得罪:他们坚持“美德即知识”,认为美德就是抑制自身**的知识;能够自制就是善,不能自制就是恶。
哲学太过谨严和理性,冷静得简直让人受不了。我还是相信人性之中必有和煦的光辉,只是在当代物质文明越来越发达的商业社会,它们的荧光太容易被另外的东西所遮掩、难以彰显罢了。但愿有那么一天,我也能把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个简陋不堪的“丛林理论”发扬光大:在人类自身所处冰冷无情的都市丛林之外,还有一片更加险恶的内心丛林——七情六欲的丛林。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几乎天天在公司过夜。
提案的各项准备工作都在紧张地同步进行,每天把自己埋在五花八门的行业资料里,市场分析、战略定位、优劣机威、品牌概念整合等等工作,弄得我头痛欲裂。大凡一套广告策划的前期工作都是极为折磨人的脑力劳动,我显然高估了自己独挽狂澜的能量。一次小小的成功往往会让人自我膨胀到自我迷失的地步,我是自找麻烦,却骑虎难下。
更为要命的是手下那几个极端缺乏实战经验的创意人员,他们常常搞出一些异想天开的拙劣设计和ideA,并自以为是地顽固坚持,每每弄得我哭笑不得。而每当我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一通后,却又不得不捺下性子,花上数倍的力气对他们受到伤害的心灵进行安抚。这使得整个创意团队的精神状态和工作绩效都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整合分析的条理固然似是而非,创意设计水准也再难提高半分。
我毫不怀疑,如此下去,所有的提案都只能以窝窝囊囊的失败告终。这种局面简直令人欲哭无泪,身体的疲劳和心情的沮丧常常将我逼到精神崩溃的边缘。有好几次,我几乎就要给桐姐打通电话——即使只听听她温柔的声音,那也是一种安慰啊!号码每次都只拨了一半,我便痛心地撂下电话。我没有资格再去打扰她了。没有!
湘湘看出了我情绪失控的苗头,所以不时有意无意地过来陪我聊上几句,好分散我的注意力。
一个周五的晚上,公司里的其他人都走光了,湘湘还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好像在处理一些客户资料。我敲了敲门,问她是否已有约会。她放下手里的文件说没什么安排,正在琢磨着该找谁一起吃晚饭。
“如果有个令人讨厌的家伙需要你应酬一下,”我说,“不知肯不肯赏光?”
“那要看是谁了。要是你说的是自己的话——”湘湘狡黠地笑笑说,“本小姐就勉为其难吧!”
于是我们一起下楼拦了辆出租,司机问去哪里,我顺口说三里屯西街——就是“芳菲”的所在地,我已经很久没去过那里了。
芳菲酒吧此时还没开始上人,我们以前常去的包房空空如也。然而物是人非,候在前台的是一位染了红毛、尖嘴猴腮的黄毛丫头,吴雨已经不在这儿干了。我们点了两客意粉、一份烤牛肋骨,还有一打喜力啤酒。
我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将脚翘在茶几上,就开始自顾大口地豪饮起来。看来湘湘是真饿了,没用三分钟就吃光了她自己那份。“喂,你不饿啊?”她撒娇似地碰碰我,“别光顾着喝酒啦!”
“没发现你这么能吃,”我晃了晃下巴,将自己那份意粉和烤牛肋骨都推到她面前,“都归你。”
“唉,歇会儿再吃。”湘湘挺直腰杆,摸了摸肚子。“赵乔,我最近是不是胖了?”
“还好,”我讪笑着将手搭在她肩上,“作为一名大龄的未婚女青年,你已经相当不错啦!放心吧,挺招男人的。”湘湘比我小四岁,身材虽然丰满,但凹凸有致,绝无发福的迹像。
“讨厌!”她假装生气地打掉我的手,却又一下子凑到我耳朵一寸远的地方,“怎么啦,令人讨厌的家伙?又让那帮小孩儿给气着了?”
“没有——”我摇摇头,仰起脖子咕噜灌了一大口啤酒,“没事儿。”
“算了吧,我说你呀——”湘湘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太阳穴,“就是喜欢和自己过不去!‘明堂’那点儿实力你还不知道?就那么几条破枪,就算你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呀?赵乔,听我一句,尽力就好了,又不是你自己的生意。你就是把所有人连你自己都逼死了,又能怎么样?今晚不许想这个了。来,咱们喝酒!”她抓起一瓶喜力和我碰了一下,豪爽地喝了一大口。
看着她那副认真说教的模样,我脑子里却闪过初三晚上在沙发上的情景,脸上掩藏不住暧昧的笑意。
“你笑什么笑?知道吗,”湘湘扑过来拧住我的耳朵,“你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坏!”
“湘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抓住她的手,“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回答我。”
“这么一本正经——”她任我握着,脸上既好奇又好笑,“你说吧。”
“喜欢和我睡觉?”
“我就知道——”湘湘咬牙说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瞎说,我才不喜欢呢。”
“那,过年的时候你为什么——”
“那天酒喝多了嘛!”她挣扎着大声说道。“就知道你会乱想——赵乔,你无耻!”
“哦,原来只是因为这个呵!那我就放心了。”我假装恍然大悟地说道。“不过,总不至于和任何人都想那样吧?比方说,那天要是换一个人的话——”
“你说什么呐!讨厌——”湘湘委屈地将身子扭到一旁,“不和你讲了。你这家伙就知道欺负人。”
“真生气啦?”稍顷,我扳过她的脸,她的眼睛里漂浮着一层雾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不高兴的。不过,这个问题对我真的很重要。”我诚恳地看着湘湘的眸子,“我也搞不清自己最近是怎么了,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是迷路了,心里老是没着没落的,很怀疑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在别人眼里,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就是想搞清楚这个,没别的意思。真的!你要是觉得不好回答,就当我在发神经好了。”
“真的就为这个?”她脸上的怒容渐渐融化,松了口气似地释然说道,“这我倒多少能理解一点,我也有过那样的感觉。”她坐正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好吧——赵乔,我承认,我喜欢你。”
“喜欢我?那么——”我踟躇地思索着下面该如何措辞,“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要说是爱上你,恐怕还不至于。”湘湘的神气绝对认真,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只能说是喜欢罢了,——那种纯粹的喜欢。你明白吗?”
“哦,”我沉吟着点了点头,“纯粹的喜欢?可是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喜欢呢?是我的身体——”我看到湘湘幽幽地盯住我,神色不无尴尬,于是连忙解释,“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我应该是那种很令人讨厌的家伙才对。所以才这么问你。”
“你这个家伙,”她轻轻叹了口气,“应该是那种挺有女人缘的男人。”
“我有女人缘?”我惊讶地反诘道,这倒是第一次听一个女人这样评价自己。“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反正我是这么感觉的。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在吸引我,从你第一次到公司讲你的创意那回,我就有这种感觉。很强烈的感觉。”她抿了抿嘴唇,有点好笑似地继续说道。“尤其是春节那次,记得吗?在夜总会门口,你解开裤子对着人家大门撒尿——那会儿你就像个流氓,一个真正的流氓!你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甚至连你自己也毫不在乎。那是装不出来的。但当时我脑子却只有一个念头,”她停了稍顷,抬起头坚定地看着我,“我会和你睡觉的,被你用力抱着一起睡觉。就是那么想的。”
“因为那个就想和我睡觉?”我诧异地说道,“可那是什么呢?说实话,以前我倒真以为自己还算招女孩喜欢,现在我却觉得自己其实很令人讨厌,特别自以为是,脾气也不好,动辄就爱发火,不懂得关心别人,对很多事都吊儿郎当——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能算是那种容易相处的人吧?”
“这些都没错儿,”湘湘笑了笑说,“你这个家伙确实挺令人讨厌的。不过,你身上还是有种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那令你显得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你就是你,而不是别人!你说的那些都对,那说明你不会讨人欢心,不是一个可以令女人依靠的家伙。”说到这,她竟有些自鸣得意地晃了晃肩膀。“实际上也的确靠不住。所以,虽然喜欢你,可我绝不会傻到想和你交往、嫁给你。”
“呵呵,谢了。”我不禁失落地苦笑两声,举起酒瓶冲她照了照,自顾喝了一大口。
“生气啦?我这么说,”湘湘咄咄逼人地凑过来,番茄酱的酸味直喷进我鼻孔里,“不高兴了吧?傻瓜,是你让我说实话的呀!”
“没有,”我躲开她的嘴巴,把后脑勺仰在沙发上,“真的没有。继续——我想听。为什么绝对不想嫁给我?”
她盯住我的眼睛,似乎在脑海里努力搜寻了片刻,终于开口说:“赵乔,我欣赏你的才气,你想出来的那个创意也很棒,文字优美。总体说来,你是个很率真的人,是个真正的——性情中人。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一个30多岁的家伙还能保持那样的天真,这可不大容易。在我遇到过的人中间,赵乔,你是唯一的一个。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
“但是,我却不清楚你到底想要些什么。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庸人和苟且之辈,——你绝对不是那种人。但是,你却未必比他们活得更好。你有才气,性格也很坚强,但太理想化了,只懂得自己拼命,不懂得利用别人。要知道,那些成功的人全是需要有自己的人脉关系,因人才能成事。你这个人很自我,但不自私,简直太不自私了!可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只靠才华是不可能成功的。
“你是个好玩伴,和你在一起很轻松,但你绝对不会是个好丈夫。”湘湘将喜力举到唇边,浅浅啜了一口,继续说道。“稍稍有头脑的女人就不会想嫁给你,因为你这种人肯定会很穷。谁要是嫁给你算谁倒霉,女人宁愿嫁给那些有钱的庸人,虽然很难真正去爱他——我是说那种强烈的、没有条件的爱。你好像一直在寻找一种另类的生活,那和大部分人的目标都不一样,你自己却很坚持。但实际上你也并不真正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你做的一切都没有目的,而你却忽略了生活中其他的东西。这样是不行的,绝对不行!”
这段演说激越冗长,费尽了湘湘的气力,所以当她下完“绝对”的论断时,竟被憋地喘不过气似的,胸脯急遽地上下起伏着。
“嗯,”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我明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那种安贫乐道的家伙?”
“对对,就是安贫乐道。可是有哪个女人需要安贫乐道呵?女人需要被男人宠爱,需要鲜花、钻戒,需要物质基础,需要浪漫——”
“女人喜欢奢侈品,”我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可我只有必需品。那些都是不值钱的!”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女人很实际,她们控制不了自己总想和别人比较——”湘湘耸了耸肩,做出不容置疑的神态,我们相视而笑,“这是天性!”
不知道这句话里赞扬或贬斥的成份哪种更多,总之,我从未见过她如此一针见血的可爱。我忍不住一把搂过湘湘,将她固定在自己胸前,她饱满的**紧紧抵着我,令我呼吸困难。她受惊似地推了我一下,然后又温驯地趴到我肩上。
“亲爱的,求你了——”我温存地咬了咬她耳垂,故意用背台词式的伤感口吻说,“嫁给我吧!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只有你这样善良的姑娘才能拯救我这条可怜虫。”
“不!”我只是开玩笑,她语气的坚定却令我吃惊。“赵乔,我是不会嫁给你的。因为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很累。”我脸上故作轻薄的笑容那时一定是被冻僵了,坦率的大实话往往只会产生类似效果。湘湘歉然地亲亲我的脸颊,在我耳畔柔声说:“不过什么时候你想要,我都愿意给你的。”
这可视为极高的褒奖和接纳,另一方面,却使我陷入更深的迷惘和失落。
接下来的一周照旧经常加班。公交车上的乘客似乎少了一些,不再像平素那么拥挤,为了争抢座位而喋喋不休的现象基本绝迹。公司附近的超市里戴口罩的人日渐增多,不戴口罩的大概还剩一小半,我便是其中之一。周一午餐时,湘湘将两只口罩悄悄塞进我口袋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戴上一只,走到窗玻璃前照了照那副尊容,鬼鬼祟祟的像个变态佬。于是我拉开抽屉将它们丢了进去。甚嚣尘上的“**”并不会真的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想。那也许只是一场以讹传讹的夸大之辞,就像我小时候经历过的“红茶菌”和“番茄酱”,——中国人一贯喜欢盲从和凑热闹。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谣言止于智者。
好歹搞出来两套还令我满意的设计草图,一套是铁观音的包装,另一套是宁波服装的品牌logo。e-mail给客户后,对方既未表示满意,也未表示任何不满。没有反应也许恰恰是广告创意工作的大忌——它既不招人爱,也不招人厌,那么很可能是缺乏特色,无法引起对方的反响。
与桐姐分手已半月有余,自从愚人节早上一起看过日出,她便音讯全无。每当想起过去和她缠绵的美好时光,我不免恍如隔世,觉得胸腹里被掏空了似的,干巴巴的。
然而,一个突发的意外事件却中断了我的忧伤。在4月20日的新闻播报中我看到:党中央和国务院决定免去孟学农北京市委副书记、常委的职务;同时公布的另一条新闻说人大决定免去张文康卫生部部长的职务。
这件事来得实在太过突兀,令人不寒而栗。在我的印象中,同时撤换两名此种级别的高官还从未有过,除了五十年代发生过一次。那回好像和**有关,但我只是在忆苦思甜尚流行的时代听小学老师提起过。
即使是用我那毫不敏感的政治头脑,也能很明白这条新闻的话外之音——杞人忧天的“**疫情”,很可能已经严重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
几乎一夜之间,北京的气氛就从掺杂着几分轻松的紧张而变得肃杀起来。第二天出门时,白色的口罩已经漫天遍野,几乎百分之百地蒙在了人们的脸上。极少数几个没戴口罩的家伙眼睛里都扑朔着小时候看马戏的神气,一看可知是一贯的好事之徒,例如我。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当天所看到的大部分口罩都是那种简陋的职工福利产品——一块四方棉布上挂着两条绳圈,样式陈旧,色泽微黄,想必是连夜从柜子里翻出来应急的。
刘中华被物业紧急召去开了个会,回来后立即派财务兼出纳王小姐出去买回来一大堆消毒药水和口罩一一发给大家,并对公司各个角落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消毒和大扫除。公司所在的大厦也开始紧急喷洒消毒水,楼道里、电梯间里,到处都散发着像太平间一样的刺鼻味道。保安脸上蒙着大口罩,露出两只警惕的眼睛,像抓贼一样审视着每一个从大厦门口进出的人。
恐怖的气氛到处弥漫着,灾难彷佛一夜间便降临人间,将这座一贯歌舞升平的都市变成了一座人间“准地狱”,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提案的准备工作再也无法正常进行,几个小创意扎在一堆儿谈论着这种以前从未听过的、被称为“**”的怪病。我再也看不进去那些头绪繁琐的市场资料,干脆跑到会议室里躲清净。
从电视里,我听到一位专家对“**”病人所做的奇怪描述:持续高热,干咳,肺部经x光透视呈现“白肺”——她用医学术语解释说那叫“双肺部炎症呈弥漫性渗出,阴影占据整个肺部”;使用各种抗生素均不见效;病人容易死于呼吸衰竭或多脏器衰竭。
我翻了一圈,几乎所有频道都在播放与“**”相关的访谈节目,简直就像一次医学的全民普及大课堂。
一位呼吸热病专家忧心忡忡地谈到这种病毒的潜伏期问题,说它可以潜伏2到21天之间,并且在潜伏期里就已具备传染性。另一位疫病专家指出它的传播途径有两个:近距离飞沫传播和密切接触。这些专家满嘴都是新鲜名词,其中提到最多的是“病原体”和“冠状病毒”这两个字眼儿——**病原体就是一种变了种的冠状病毒。
一个声音甜美的新闻女主播这么说:“……由于此前该病毒从未在人体中出现过,所以人体对它没有免疫能力……”
这太恐怖了!那意味着,这种连医学专家们都束手无策的病毒可能潜伏在每一个人的身体里——任何一个看起来正常的人,也许刚刚还和你讲过话,转瞬之间就有可能变成一个“杀手”,将要命的病毒传染给你!更令人恐怖的是,也许你自己就已经是一个病毒携带者,而你自己却根本不知道!
下午讨论创意时,还没说上几句,话题就被导向了眼下最时髦的“**疫情”。做文案的女生之一郑重宣布说:“‘**’是个土说法——你们不知道吗?世界卫生组织已经将它正式命名为‘严重急性呼吸系统综合征’了!”。我们听得一头雾水,不懂她在说什么。
“简称叫‘sArs’,s-A-r-s!”她洋洋得意地白了大家一眼,“切!”到底是玩创意的,这种时候还不忘炫耀一下自己的广闻博见!
“你丫真够洋的!”一个设计一字一顿地评价道。
接着这帮家伙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果子狸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到底味道如何,并齐声痛斥广东人可鄙的口腹之欲,所以老天才用“**”来惩戒人类。他们把我这个创意总监完全丢到一旁,忙得不亦乐乎。一个美工煞有介事地提出“**”是一种生化武器的观点,他将这个无稽之谈分析得头头是道,比他自己设计的logo方案严谨百倍。我忍不住和他争论起来。
晚上九点,我乘公交车回家。到三元桥时,上来一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糟老头儿。他的形貌像个乞丐,手里拎着一只八十年代初很流行的那种黒色人造革提包,这个道具倒使他有了点儿农村上访干部的派头。车厢里很多座位空着,老头蹒跚地走到车厢接缝处的一个座位前坐下,车刚启动,他便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这时只听“呼啦”一声,旁边的乘客一下子便四散逃蹿,拥到了车厢两头,齐刷刷、无比惊惧地望着老头!那个场面诡谲离奇,就好像他是个瘟神,又或者是位深藏不露的职业杀手,——顷刻间就将出手取走他们的项上人头!
车到静安庄时,所有乘客都逃命般地飞奔下车,只剩下我和老头俩个。车厢里空荡荡的,隔着两排座位,“瘟神”抬起失神的双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那神色充满了惊悚和悲凉,教我倍感心酸。
我突然明白:那些正在发生着异变的不只是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冠状病毒”,还有我们的道德行为标准。譬如在这个特殊而敏感的时期,在公共场合咳嗽就变成了一种罪过,会立即招来公众的厌恶和鄙夷。即使你并未感染sArs,那也是一种不道德,——因为你伤害了别人的安全感。
接下来的几天,湘湘总是呆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大多数写字楼已开始谢绝外人入内,她已无客户需要拜访。人们现在都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疫情将发展到何种境地。
我要大家尽可能安心做好自己手里的事,在没有进一步的确凿消息之前,提案的准备工作还得照常进行。而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禁有些焦虑起来,这类不良情绪的传染速度比病毒只会更快。
给几个客户打了一圈电话,他们商量好了似的口径一致,要我们暂时不必过去,看情况再定。刘中华专门找我谈了一次,征询我的意见,我们商量了半天也没拿出一个主意。
然而实际情况只是越来越糟糕了。电视里开始每天发布疫情报告,公布的数字既包括“确诊病人”,又包括“疑似病人”——这个说法听起来倒很新鲜。在我这个老文案看来,它简直饱含诗意,让我一下就联想到那部经典的爱情影片《英国病人》。
每天都有令人心惊的小道消息传来,最常用的句式就是谁谁熟悉的谁谁失踪了,大家会立刻怀疑他是被“120”抓走了。虽然不无开玩笑的成份,但要是谁敢在办公室连续咳嗽几声,看得出来,每个人都恨不得立刻掉头跑开。
一家故作高深的媒体跳出来宣称:**疫情正在考验中国政府的“应激反应能力”和“危机干预能力”。那两个能力我以前没听过,不过他们的总结能力倒是蛮强的。
电视上播出了某家医院的医疗队出发赶赴**前线的画面,送别的家属和医护人员哭成一团,壮烈得如同抗美援朝渡江作战——壮士一去兮难返。据说人民医院已经围起了黄线完全封闭,禁止任何人靠近。
朱丹打来电话,叮嘱我一切小心。4A公司的台湾人和日本人早就跑了,她已经开始放大假。默默发了条短信问:“二哥,还活着吗?还没被抓走吧?”我没好气地回说:“还没呢,等传染给你再去自首!”
相比之下,老莫是最“用功”的一个,他打电话兴奋地告诉我:和“足球”一样,据考证**也是滥觞于中国。他的理由是《三国志》里曹操曾哀叹过一句话——“**,吾命休矣!”我没心思听他胡扯,问他最近怎样、有何打算。他的语气简直就是兴高采烈,说当然要留在北京看热闹了。估计他还未能从和李爽分手的阴影里自拔,于是我就没提见到李爽的事。还是等以后见面再说为妙。
一个久未联系过的同乡给我打来电话,他是清华大学的在职博士生,问我是否想和他一起回家。他在电话里告诉我:高校已经全面停课了,只是还未对外公布;还说中央财经学院有一间宿舍的男生已经查出全部感染了“**”。我问万一他已经感染了“**”怎么办,家里的老婆孩子岂不是也得被传染。他自言自语似地说应该还没有吧,周围同学还没有查出有感染的,回去之后先自我隔离几天再说。我要他自己一切小心。
晚上妈妈打电话到家里,坚持要我回去躲躲风头。我安慰了她半天,说自己有工作走不开,还是看看情况再说。说实话,既然“**”病毒如此神通广大,我也无法确知自己是否已经感染。心中惴惴,又何必回去令家人也跟着担惊受怕?
虽然人心惶惶,可能是因为注意力发生了转移,我烦乱的情绪反倒沉静下来。我开始每天回家,两个月来一直紧张的节奏突然放慢了脚步,所有的计划、所有的烦恼都变得无关紧要了。桐姐也好,提案也罢,暂时都退居到帏幕之后。
子夜时分,我趴在阳台上望着下面的三环路。路上车灯寥寥,“120”的鸣叫遥遥传来如同警笛,不知开向何处。我突然心事重重起来:假如sArs势必将演变成一场“浩劫”,我自己的命运又会如何?我百思莫解,最后只好用一句老话安慰自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听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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