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学疚的神色就短短迷惑了一瞬,随即就不干了:这年头,个人的好心决不是万灵的药方——能救一个是一个确是好的,但不能是能救一步儿救一步儿,比如被时代的车马拖着的人,有勇力的,的确可以一步儿一步儿的扶持一些儿人走,然而终究都会被拖死的,倒不如,拼着这份儿勇力,硬起心肠儿,赶到前去,为大伙儿取出一条可以勇往直前的道路!这才是出路!
“不,我不走!”
夜色迷离,雨倒是静了,然而分外黑得早。黑暗的天空下又铺着一层蔷薇色的天空,那是水蒸气,尘埃从地表蒙蒙上升到天空形成不透光的蒸汽层,折射出全天津卫千家万户的灯光。
兆学疚被挡在门外,而他也不再强求,只固执地坐在墙根儿前,戴门子看不过眼,扔给他一个垫子,却铁面无私地坚守本职: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她常常是一个人做工,本来也惯了,然而可能是心里有事儿,就一边做,一把不停声地唠叨——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古人没说错儿的,又说四不可尽:势不可使尽,说的就是你啦,现在倒好,家也不似家,院儿也不似院儿,就剩这点子残根儿,唉唉唉,死了也没脸儿去见姨娘哪!糖哥儿,福不可享尽,这就是她啦,以往也是斯斯文文的,福儿尽时就变了嘴脸儿像羞愧害臊皱眉蹙额哭哭啼啼的一副女人中的寡妇相儿。又说,便宜不可占尽,唉唉唉,西贝啊,远在儿孙近在身,可怜的小根儿!聪明也不可用尽,糖哥儿,这又兜回到你身上哪!”
兆学疚听得又伤心又好笑,问道:“谁是姨娘?”
戴门子翻他一眼,热辣辣地道:“别说你不知道,我戴门子才是慕容家三茶六饭聘定的媳妇儿,黄家的大丫头生了娃儿,我也才认她当我妹子,那也是姨娘!这家业,还是我戴门子守定的!一步儿也没差过!不比一些儿人,坟土没干呢,就打量着后半身儿,搬家谋事儿,又不是没有儿子守着,这家里又不缺她的茶饭儿,有我戴门子做得主正,也不怕有谁敢给你脸色寻你短处儿……别以为躲出去就清净了,就无法无天了!天地都瞎了!石头有眼睛,树木有耳朵,空中的鸟儿也有舌头……”
兆学疚听得怔了,原来戴门子足不出户,外面的事儿多不接轨,也不大关注,她只上心她十分在意的节烈之事,她是怪乌嫂没在屋里守寡,也许又怕她守不住!兆学疚一时就不知如何辩证,这时丁佼正好进门儿,听这话大概有些儿刺心,脚下不停,笑道:“有嘛法子?女人中我最爱戏子,因为她会对木头表示爱情,毒物中我对爱**,因为它能让我们最经济地得到麻痹。”
戴门子大怒,腾地起来骂:“你这话是嘛意思?爱上了!那是应当应分儿的吗?我已经这么大的年纪了,连一个媳妇儿来替手儿都没有,给他说搞一个媳妇儿吧,搞一个媳妇儿吧,他总是这样,要恋爱!恋鬼儿,一个青头男人恋一个青头姑娘也不管它,偏是一个娼妇儿!恋了大半年,被迷得三迷五道儿,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嘛鬼儿世界,我们从前,娘老子说一声儿给你讨一个媳妇儿吧,做儿女的哪儿敢做一声儿!本来嘛,行规里头,戏子娶戏子,戏子嫁戏子,天经地义,你要出挑点儿,有志气儿,找个女学生,好啊,有知识有思想,我巴不得双手接着的,看我有没有怠慢过乌嫂?人家才是正牌儿的女学生,有学问!可是那娼妇儿是嘛东西,不过是给别的男人已经挤过油水,摸过,弄过的残花儿败柳儿!”
兆学疚满脸通红,怔怔地滴下泪来。事儿隔了五年了,戴门子的话儿还是那么毒,想当时,纳兰穿着嫁服,站在这里,被戴门子当头接着,一日一夜的数落、辱骂……难怪丁佼会出来,亲自告诉兰町:她不必等下去了!
丁佼在里面依依呀呀的只是唱,无限苍凉。
“一心,你怎么还不回来?大冷天的,也不戴个帽子。回来吧,戴门子给你泡热茶就萝卜!”
原来是一心的光脑袋一闪,引开了戴门子的心事儿,她到底比较关心她的孩子。
一心停了一下,回道:“不成,我还得去陪玉壶,我们说好的。”
戴门子道:“天又黑又冷,哪里还好野?乌嫂孩子也不管!都带来,让我看看那孩子瘦了没有,最聪明的好宝宝儿,可怜没了爹,不怕,还有戴门子!”
一心就松松爽爽地去了,一会儿,果然领了玉壶回来,畏畏怯怯的,到门口,任极戴门子又哄又诱又劝又吓,死不肯进去了。兆学疚大喜,趁机抗议道:“瞧瞧,你们立的好门禁儿,快快解了!不成样子!”
玉壶连忙分辨:“不是的……糖二你不许借题发挥。”
这聪明可人的小人儿,外头围一个罩衫似的围裙,如果要摔跤,倒也相宜,他身上穿得几乎是两头碰不到地儿。兆学疚就道:“那我送你回家。”他打量着找乌嫂商量个主意。玉壶吓得马上退开几步,大力摇头。一心连忙把他抱住,道:“你别怕,别怕,一心哥哥陪你,我们还到街上去,我还寻了一个不吹风儿的好地儿,我们去!丁老板,我们出去,还化你的名字来用用喔!”
丁佼就大声儿应道:“我都打好招呼了,你们尽管去!玉壶,天黑路滑,你让一心背你,回时背到家门口!”
一心果然就背了玉壶,稳稳当当地去了,戴门子就不高兴,也不放心,更不顺心,她端了满怀的热果茶,而人都去尽了——就连一直赖在墙根儿前的兆学疚也不见踪影儿了。
“去哪儿呢去,不归家,不宿夜,自己不管,也不让人接着,你就替他舔屁股,他说你舌头上有刺,扎了他的屁股蛋子……”
他选择了最黑暗、最狭窄的街道,大着胆子往里走,脚步周围的寂静使他不安,游动的,不声不响的人影儿使他困扰,有时一阵儿低沉远去的笑声儿吓得他浑身哆嗦,像一片树叶儿。狂风吹折了后山枯冻了的树枝儿,发出哑哑的响叫,野狗遥远地,忧郁而悲哀地嘶叫着,还不时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知名的兽类的吼叫声,夜的寂静,差不多全给这些交错的声音碎裂了。
……灯光浑浊暧昧,绝不似那夜夜苦读的秋花情致,只有那菊花的苦寒之香源源不断地送涌而来,一波儿一波儿,就似人心无尽的幽曲,暗香和暗礁并涌。他忽然记起,第一次进入妆园的外围,他曾碰到过这样的暗娼,当时只是郁闷,甚至也有些刺激的暗喜——放弃民生的自己,是多么的自私而肤浅!他竟没有想过,一个忍着饥寒的小孩子,在黄昏以后,独自跑出来,消磨一个半夜,而他的母亲,在家中因为支持全家的生活,而受最大且长久的侮辱,是个非人的生活。
他又想起她曾给他写的字条:糖二先生:凡是精神正常、理性的人,终有一天会领悟到,钱几乎代表一切,从长远的历史来看,那些伟大原则和高贵道德都很有道理,但每天都要实际地过日子,是钱让人得以把日子过下去,人因为缺钱才不断努力。你确定你已经理解你的桑丘了吗?
他不,所以伏翼没了,黄千珊死了,乌鸦成仁了,西贝绝望了,小根儿、玉壶,这些孩子们要怎么办?他们的健康,他们的学校……兆学疚一条一条列举着自己的罪证,一条一条地告诉自己,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还需要自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