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景摇头,黯然,道:“可现在警察早变了作用,曹某惭愧啊!那会儿还有心力去变革、革命……”曹景眼里有光芒闪过,道:“那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时期,在那之前,社会停滞,百年屈辱,在经历李鸿章时代的洋务努力,以及孙中山时代的共和革命之后,两场复辟,不仅宣告了共和制度的挫折,也宣告了中国近代史的终结。在此之后,主义与刺刀的结合,一个准军事化国家出现了……然而,幸而,这个时期还有另一个主题词儿:青年。我们确实也是这样儿青年过来,然而我们衰老得太快,也太狠了——这种苍凉和寂寞,其实未必都是因为自身的境遇,那是一个街市中弥漫着着绝望气息的年代,在狂欢一般的革命后,荒诞的时局,悲凉的人们,会让一代青年日益麻木、濒临绝望。我们难道让我们的青年,再受一次我们当年的罪?”
戴门子看着曹景,倒怔住了,半晌,指着外面道:“你看这两个故人之后怎么样儿?”
曹景也怔了一下,老实地道:“兆少,我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呆得下去,本想杀杀他的书生傲气,回收来自己用的。”
戴门子笑,道:“那你就想错了,混混儿对于文人是畏之如虎的,怕的是明面儿上说好话儿,暗中一张禀帖儿送到官府,便是大祸儿一场。东门内刘家胡同的文举缪铁珊不时写名片儿到县里举发混混儿的赌局儿,竟致赌局被查抄。所以混混儿见了文人一味儿恭敬,而文人们背地里常说:‘一张三寸纸条儿能送他们忤逆不孝。’当年都知道硬胳臂根儿惹不起拿笔管儿的。而且兆少有学问有血气钢骨,不酸不腐,他是三不管的另一个灵魂,当之无愧的好军师呢!”
曹老苦笑,随即客观地批判道:“兆少还带着书生气,但已经回归生活。他具有超人的狂热,不知劳累永不疲惫,总是渴望行动,普通人一接触他,马上会变成钢铁战士。树老大,他的想象力本能、自然、清晰而不拖泥带水,能迅速洞察敌人的诡计,立即作出反应,他在危急关头无所畏惧,然而又能冷静生动,进攻时主动勇敢得令人眩晕,是战场上的偶像和灵魂。”
戴门子就拍了拍他的肩,道:“那你还担心嘛呢,让他们去吧!人的一生好像很长,却又很短,好像很短,却又很长。那已经是他们的战场。”
曹景犹豫着,和戴门子碰杯,一饮而尽。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虽然在江湖市井中打熬,心却被妆园保护得好好的,他们并没有经过真正的生死磨难,他们还是一群儿孩子。而且,他们有时候更似一种幼兽……每一种动物必然都有一个最短暂的孵化期,都有自己温暖的隐私,都有一个躲避他人窥视的巢穴和窝,随后才能走向世界。”
戴门子泼辣辣的眼神就有些儿犀利,斜一个眼锋儿过去,不高兴地道:“你说嘛鬼话儿呢!还是盘算着要他们跟你走?”
“虽然东坡先生常说,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并不值得追逐,可是他自己少年时还不是‘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老在外面风尘仆仆。为名利奔走当然不值,可如果是为了理想、为了探路、为了开路,那就是值得的。”
戴门子到底舍不得,又没有话儿说,只是含糊地道:“……儿女是三界的枷锁啊。”
然而曹景得了酒胆和仗着戴门子眼前难得的好脸色,已决心说一说了!他不觉卸下了那警帽,头上的短发茬中就见星星花白,就连那迟缓沉重的口音中也显露出他内心的感慨是在重重的压力和无数的挫败之下——
“如今我对于将来的事是轻易不想的,过去的郁闷虽然曾给予我不少的激发,但暮年的心力却阻止我没有什么有力的表示了,得过且过,对付下去,在我所能活动的小范围中能够永久保持住独善其身的地位和能力,一份儿自尊心还留下一点儿企图好好干的希望之外,便什么都消沉下去。没有通达的心和境,就不能说兼济天下的胸襟和志向,我对于天津卫中的二三十年间的变化虽然都是亲身经历过,亲自目睹过,也能约略地说出那些儿似是而非的种种事变的因果由来,然而我是那样儿的老了,每每闻到足底下土香,便对一切事儿都感到淡漠。”
听到这里,就见戴门子眉毛一扬,头一动,那泼溅而出的、泼辣辣的风情里,就带有无比明朗与豪爽的表情,带着倔强的挑战的决心。曹景往侧面看她,只觉得她似乎一直在生长成熟,好像是刚刚开足的花朵儿一样儿,所有过去的美丽现在才充分表现出来,衰老在她似乎还很远——约她一同归隐这话儿就实在出不了口儿,半晌,他竟临时变节道:“……然而,淡泊终归不是我的路儿,那条路儿对我太高远,太艰辛,或者说,太雅,我只是一个平庸的俗人,不配做过高的奢望。所以,我会继续支撑下去,尽一分儿就尽一分儿的心力吧!只愿你……至少懂得我这份儿心,遗憾的是你倒不必浪费在我身上寄情,因为我并不算退下来的。唉,不拘学丁老板一句儿:金戈铁马英雄恨,辜负梅花一片心。”
戴门子一时间就哭笑不得,眉毛一挑再挑,然而曹景却不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他涩然一笑,一口干尽杯中酒,就从桌上拿起帽子扣到脑袋上,也不招呼,已大步行出。戴门子不由得身随而动,几乎要把他留住,然而,她只是默默地看他的背影,良久,也昂头喝干了杯中酒。老酒辛辣苦涩,又隐隐带着一种持久的芬芳。
来了,走了,只留得她门子一个,她的孩子们眼看着也要一个个离开,她心中漫漫的涌满了自豪和失落。新时代来得太快,又太迟了,让人不放心、舍不得,而又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