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和乌嫂亲热地拉着手，就着残灯下，对坐着偶偶细谈，时而感叹流泪，时而慷慨激昂，一如六年以前，忧国忧民的愤青岁月。
“……你倒在那里，我就明白了，知识分子在这个年代，决不是独善其身，不是在世间浑浊的时候掩着两耳守着书桌，诚不知，你那个人小小的不如意是世间的大苦难，知识分子，思想的先锋，你有义务为这浑浊的世间寻一条清明的大道！他们是不是都忘了，士大夫谏死，节烈忠义，是仕人该有的气节，是他们的本分！秋千，我们都是知识分子，我们都有弱点，但是，守住一个进步知识分子的本分，这是起码的良知。开始的时候，我们是这样说的，然而……后来呢？孔子说世间有四等人，第一等，是生而知之的圣人，知识分子算是第二等，学而知之，而第三等，则是三不管一众困而学之的、带着强烈的抗争意识的人，秋千，我在这里当了老师，教化帮助的，正是这一类人，然而，在中国，还有许多，困而不学的第四类人，那一类人，需得有人去唤醒，也是你说的，示威性启蒙。你真好！中国就需要你这种激情勇敢的人！”
相对于史冰心的激昂热烈，秋千的脸上一阵恻然，当她合上齐整的长睫时，就像蝴蝶折叠起羽翼一样，瞬间幻化出一个静谧优美的浅绛紫新瓷色韵的梦儿——经了岁月的侵蚀，磨损了色泽和光彩，却也沧桑真实，显出了时间的残酷和贵重。
“冰心，这么些年，我们在命运的圈儿里走着，摸索着，但我们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有时候，我们相反地想逃开这圈儿，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总之，我们从很早就想摆脱它，辛亥革命，五四运动，识字运动，对妇女问题的关心，农村解放，劳动保护，家庭制度的改革……但是悠远的历史，使这圈儿扎得极度坚固，这我们可以从现状看出他们挣扎的结果，所得的功绩与成就是那么的渺小，最明显的例子，人们还饿着肚子。知识分子的热情过去后，竟连那一点点儿信仰也没有了，有的人，竟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人——当年，伏翼把我救回，伤将好未好，小猫的娘，毛老板寻到了我，那时她已半疯未疯，她一路儿引我到铁轨边儿上，那是一个拐弯处，死死扯定了，这时火车渐近，鸣着警笛，然而却是停不了的……然而就在最后一刻，她又推开了我，可她的眼睛一直一直盯着我看，那是一缕细微的，淡淡的，痉挛的，垂死的漠然目光。到死，仍只是那样看着我，火车过后，她整个人都不见了，只是一摊褐色的血浆……我当年开枪放火，来了个示威性启蒙，然而我万没料到，那个我，也会死在同样儿的示威性启蒙之下。”
秋千与史冰心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颤抖着，哭泣着，生活，实在太过残忍。又过了一阵儿，秋千擦了擦眼泪，道：“冰心妹妹，那时，我以为你走了，我一个人，少年激越的心儿整个儿死了，后来，我想到了实业救国的路子，然而，早年有着相同意义的洋务运动却是那么一个结果……江浙一带儿认同并屈服于强势力量，讲究理性，妥协算计，所以洋务运动最先从江浙一带搞起来，它带来了三十年来中国经济的迅猛发展，这是今天我们能够直接看得到的，然而人们自我的，独立的，内在的精神力量却越来越丧失，当中国人丧失了文化，只知道跟西方文明走时，中国将坠入一片打工仔的汪洋大海，工人为别人打工，工程师为别人打工，科学家为别人打工，只不过是打工仔中有低级和高级之分，种族文化在民族紧急关头，因其超强的现实性就很容易沦为其他文化的依附。”
史冰心轻声接口道：“所以你选择了陶瓷，带着中国文化底蕴的实业。”
秋千点头，道：“是的，我总得对国民性质和民族文化有着信心才成，你看，江浙人妥协，算计，然而，当年满清入关时，抵抗得最为惨烈的史可法不也在那一带吗？嘉定三屠、扬州十日那样儿的残杀也没有把他们吓倒……只是当年的浴血变成了革命时期的出钱，不管是命还是钱，形式不一，然而奉献出来的，都是同一颗赤诚的爱国心。学校里也有人说，瓷器与泥土的区别就是成功与不成功的本质区别，人们更在乎瓷器的名贵，而不是泥土一样儿的出身。其实，瓷器之所以名贵，还是人文，人在它身上用的心血和手工，锻冶时寄托的文明……除此以外，我还发现，中国，除了农民、知识分子，又有了一个重要的新生力量。那就是工人阶级。其实早在天津洋务运动时，由于创办了一批天津早期的近代军事工业和民用工业，加上各租界开办的一批工业企业，天津的民族工业得以起步和发展，也就诞生了天津工人阶级。”
史冰心连忙拉了秋千的手，激动地道：“秋千，就是这个！我急着找你，也为商量这个！我们的糖二先生牵头儿，计划成立一个工厂，现在资金方面已经有了眉目，人手是现成的！你留下来吧！”
秋千微微一笑，忽然道：“外面，是黄老爷子和玉壶吗？”
“哦——”
秋千就提了点声音，慨然道：“冰心，你听——什么也没有，多么安静啊！老年人虽然会死亡，中年人也会衰老，但是青年人又怎样呢？他们才得在社会上留的几声儿空嚷的声音，便投入社会的熔炉中熔化了，甚至就在瓜皮痰迹之间辗转到长大，将来又都成了中国的障碍物，一代一代，薪尽火传，空旷如沙漠的中国，除了天际几声寂寥空嚷的回音，什么也寻不出啊。”
外边真是万籁俱绝，大地像死了一般，但室中各种细微的声音，却真不少。桌上时钟滴答滴答，板壁的毕毕剥剥的爆裂，老鼠的悉悉梭梭走动，飞虫头触窗纱咚咚似小鼓的响……这些声音，白昼未尝没有，但偏偏听不见，更深夜静时就加倍的响亮于清晰，打入人的耳鼓，白昼是色的世界，黑夜是声的世界。
黄老爷子一声声干咳着，似乎喉咙被堵住了，他又一步一步地拖着脚步趟着，似乎坐躺都不安生。
秋千眨了眨眼睛，史冰心眨了眨眼睛，两人脸上同时露出了顽皮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