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翼一股骨儿从地上爬起,跌跌爬爬地撞出去,撞飞沿路障碍的一切,他渐渐端正了一个最佳奔跑姿势——血液中的酒精一点一点化作纷飞的汗解出,往事一点一点在奔跑的节奏中回放,他一直不能面对的,父亲,秋千,兆学疚,黄千珊……因为他自愧,他自私,他始终放不下自己!他想要幸福,然而,他却误会了幸福的定义,幸福,决不是苟安!他不能,在他真正死的时候,已经死了无数次!面对他们,自己已经死了四次,只留下这个酒鬼加懦夫!
伏翼奔跑着,咸的、热的液体雨点儿般飞溅,心生动地在胸前捶响,他还嫌不够,和着这样的节奏,他开始吐出胸臆间的污浊之气,他闷雷似的哇哇乱嚷——父亲说,我们就适合过坏日子啊!秋千的示威性启蒙,史冰心自污其身,戴门子死于非命,小猫临了的一把英雄……在这样阴险的窥伺下,血淋淋的威逼下,除非你麻木,不然不能好!然而,你就这样懦弱吗?你就这样因循吗?你就这样无能吗?不……还留恋些什么呢,在别人这样阴险的窥伺下?这样血腥的威逼下?在前面,虽然是漫漫的长途,也许你将只得到道的虚无,可是究竟得到的是虚无,不也胜过了这含垢忍辱的偷生!他们,不是傻,他们比自己这些儿愚钝的人聪明、有能力,他们过好日子的几率比自己大得多,然而,他们不在意,不是傻,不是怪,他们在意的是他们的心,他们的灵魂,他们脉搏里的血性!他们属于兄弟姐妹同荣同耻同命运的慈悲心!是为了数千年交汇下来的中华民族仁义道德的文明不死不灭、浴火重生!他们不惜不吝用自己的幸福,碾成各种各样的悲剧,用生命化成正剧,只是想说这样的道理,唤醒他们这些儿第四等的,困而不知道学的、不可救药的人!
——中国人是一个信仰故事传说的民族,有美丽的爱情绝唱,有悲壮的英雄传奇,有生气勃勃的生存奋斗,有喜气洋洋的童话故事……悲喜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它们能引发人们的爱恨情仇,教人热爱人性热爱生活,分清好歹美丑,喜剧固然愉悦一笑,悲剧却更能洗涤人心,寓言审视灵魂……这就是民族传承的生命,多么丰富而宝贵的财富,然而到了他们这个年代,他们,将也会融在故事传说里,然而在这里,当他的故事完结的时候,如果人们学会的就只是人生空虚、苦闷、残酷,然后麻木地各自被毁灭……多么丑陋而绝望的闹剧!
喔——喔——喔——
他又毫不自觉地从兆学疚一伙的身边冲过,着火的蛮牛一样儿,失控的猩猩一样儿,他收势不住,气势如虹地继续往前,一头摔入了冰冷的河里。河水咕嘟咕嘟地冒出一连串儿的泡泡,而后,伏翼一冲而起,甩着水珠儿,他觉得畅快无比,睁开眼睛,天地清亮剔透如水,特别是,他哥就在那里,温和地伸过来一只手:“上来!”
他听话地扑腾着一身冰冷的水,借力跳上岸。风过时,他就觉出了凉,于是又抖了抖水珠,小榕树也没骂,只是有些儿魔怔,一心站在他身边,也微微有些儿气喘,黑脸上滚动着汗珠儿,兆学疚默默地把外套解下来,披给了他——他们似乎也刚刚历经了一次疯狂的奔跑。
后面,有着阴沉昏黄的晨光笼罩着房子和河面,天像要垂下来似的,脚下到处是融了的雪水,只有屋顶上,码头的栏杆儿上和空地的围栏儿上,留着一缕缕、一片片的白雪。然而他们都只定定地看着远方,似乎在等待着渡船——随着海的临近,风景压缩着远方的一切,越发加深了那种独特、锈蚀、悲哀和错综复杂的感觉。
兆学疚道:“唤渡者的心里都隐约有个影子,那不是船,而是……桥。你们看,它就像一条远天的长虹出现在渴念者的心上,不仅穷尽海角天涯——当你要渡过穷困,渡过灾难,渡过战争的悲惨和厄运时,你不得不有此想,也许你还想起了造桥人,用生命去垫桥脚儿,他们永远永远沦入了水底。相比之下,渡船只是一种行走,有时候又是逃避,有时候是遨游寻找,然而,桥却代表了改变,象征着飞跃,是向前者愿望的化身……老大,该走了……可是,现在,我们回去吧!”
……
三不管。
在余灸仍在的废墟上,两伙人争功劳争地盘,推搡着,马上又可见干戈,小榕树眉宇间的煞气顿时见盛,兆学疚按住他的双肩,一心默默地过来接上,兆学疚就放开小榕树,慢慢地走出一步。他沉淀了生与死而变得睿智的、闪光的眼睛,因悲悯而变得格外温柔的微笑,不用说话就足以团聚周围的人,分担他们的痛苦和灾难,况且他还会说话!
人们默默地看定他。
见伏翼现身,青帮的小弟们也忙拥着老大向前,冷不防伏翼上前,对着妆园的小榕树纳头便剪拂了,朗声道:“老大!一心兄弟,”随即又转向兆学疚拜道:“哥哥!之前伏翼全错了,如今,伏翼真心悔悟,求你们,再原谅伏翼这最后一遭儿!”
伏翼深深地伏到废墟里,身上仍穿着兆学疚的外套——所有人都怔住了。
小榕树翻了翻眼儿,也懒得多想,且他的思维永远那么直接,于是他道:“既然拜了,就归为一伙儿,不用争了。老学究,你来负责招安他们。”
此言一出,青帮的小弟们又是一阵喧哗,对“招安”二字最是不满。小榕树却不管这个,说罢了,径直走了开去,背影却是萧索的。兆学疚一怔,想赶上,却被众人拥住,只有一心跟上,尾巴般随着小榕树去了。
伏翼看看兆学疚又看了看小榕树离去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兆学疚沉思一下,道:“不要紧,我们先把这些儿事情处理完,不用找,我们自然会走到同一个地方去的。”
从围墙外看到这一切,秋千始终微笑着,这时,见丁佼大步走了进来,秋千笑着,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腹部,她拿起包袱,背起凤渠宝剑,如同每一个江湖女子一样的行头、坚定和沧桑。她悄悄从侧门走出,甚至没有惊动史冰心,她将孤身上路——留给生命中的两个男人解脱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