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无语,只微微避开些,关鑫早有觉悟不可能等他动手解围,再加上早窝了一肚子气,当下也不打话,手中的剩下野果一掀撒做满天星,迷眼间,右手握一只野果塞进枪口,脚下跟进,念及他请的客,下腿时上移了一点点,重重地踹在了肚子上。那小子也硬朗,痛得身子卷曲纠结成一团,还尽着一身牛劲抱了枪死不撒手。关鑫不想与他较力气,于是另一只手蛇一样滑到枪栓间,干脆地拗断了扣击。
那小子硬抗了几秒种,硬不起来了,开始呼天抢地地哭喊着扑了上来:“爷爷的,爷爷的!你毁了老子的枪了!你毁了老子的枪了!”
那黑小子灵活勇力都过人,又能挨抗打,加上股了一股牛筋拼命,真不容易脱身。而那上尉就避开些,在一旁作壁上观,口里说的话又是风凉又是撩拨:“说的也是,坏人衣饭就好比杀人父母,况且不是人家先请了你吃你也没这么大劲,现在枪值钱着呢,就有钱也不好搞。啧啧!谁不跟你拼命啊!”
那楞小子更不要命了,无论摔他多少次,他都赶着哇啦啦地叫打,关鑫不知怎么就有些爱他,舍不得下死手,被他缠得不免焦躁,挨了几下,额头也见汗了,可他最恼的,却是自己那同伴,恨不得让那小子去缠他,可显然不可能,于是他下手更重些,再一次把他摔出去,趁他未能爬起来,抽身赶着走开,那小子在地上眼光光地瞪人、喘气,可算消停不赶上来缠人拼命了。
关鑫抹汗,却发现他的同伴意犹未尽,笑吟吟地瞧着地上的黑小子,完全没有脱身走开的意思。
“小兄弟,你还有劲儿吧?湘西的野小子没这么不顶事!你不赶他拼命了,是要逼得他这样走南边的路,你才不赶,对吧?不然跌你多少交你都黏着打。不过啊,我们哪都去得,还就偏偏不往南走了。”
关鑫一震,转念间醒悟过来,心里再次掩上一股不是滋味的劲儿,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较真,这时,不防那上尉飞快地跳过来,躲到了自己身后,就这一愣神间,见机关被喝破而恼羞成怒的愣小子,就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了的小牛犊,以更凶猛、更无畏的势头,从地上拖泥带水地跃起来、冲上来。关鑫不合再次当了排头兵,只得凝神对付这头劲头十足的小兽。
一袋烟工夫过去了,关鑫抹了一把汗,又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可算轻松了。那小子被他的破衣服绑在树身上,暂时扑不过来了,仍满口喷粪地骂不绝口,身子也剧烈地扭动挣扎,估计这结实的背花也只能绑他一刻钟。关鑫没好气地扫一眼那气定神闲观战的人,那人这会出场拖沓了——他笑吟吟地打量那暂时没有威胁的小子,细细地扫过他密集的新伤痕,看得他比挨打时还要抓狂。
上尉不理他,径直解下自己的长围巾,带着诡异的笑容绕到他的脖子上,黑小子强撑着叫道:“下手痛快些!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上尉的手顿了一下,“没有遗言?你现在还没十八吧?这么死甘心?”
他盯着他的眼,黑小子到底还小,不知想到什么,眼里就有些红了,而后又怒,“呸”地唾过去,上尉又气又笑,却不见下死劲勒死他,只敲一下他的脑袋,就转身走开。
黑小子就有些愣,只听上尉边走边扔下话来:“被勒死算好汉了,被冻死就够窝囊了吧?”
黑小子傻了好一会没反应,看到他们果然不往南走,那小子又有些欣慰,于是在身后一口气发出了三四十种不同的诅咒和威胁,由此可见他的想像力之丰富,提炼精要,不外是:“你别让我再碰到你,不然……”
人早不见了,而他也骂得实在口干了,黑小子才算住口,一低头,脖子到前胸带着那个人的体温正烘烘暖着,带着他不熟悉的柔软触感,于是他又低声地、喃喃地念那可以发泄各种情绪的口头禅:“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最初是疑惑,最后,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微微的咧嘴笑了。
走开了好些距离,上尉忍不住表示了赞赏:“好个斗不败的小公鸡!”
关鑫没好气,不理他,于是他换了语气,轻轻的渭叹:“湘西的匪盗,果然如传闻中普遍,可是……这世上由信念所引发的诸多行为,最感人的莫过于穷人的慷慨。他们穷得以这些行当为职业了,可还能这么慷慨。”
关鑫心弦仿佛被轻轻地被撩动了一下,女孩子们的明媚和羞涩,黑小子的笑脸和那满兜的野果在眼前飞快地闪过……他的心里就涌起了些感激而感伤的情绪,感激,是对这个外乡人意外表现出来的感性和公道,感伤,是对这片乡土的委屈和忧愁。
他们都明白,这一路,有些地方,一旦走过,不会有再来的机会,有些人,这一辈子,只能邂逅一回。而在这些惊鸿一瞥的隐秘美景,及人事外,他们曾触摸到但无力安慰的贫穷和仓促梦想,则是另外一种漫长而惆怅的体验,关鑫不知道,如果他们推开的这样一扇窗户,有没有让更多的人看到了景色,人心更广阔的指向与可能性?
这时上尉已恢复了笑嘻嘻的表情,顷刻就荡平了关鑫凝重的表情和心绪:“所以,我们气气他就好,圆他的梦,就向南走走看吧!”
向南,很快路尽,眼前叠起的是另一座峰峦。
上尉的长衫皮鞋于爬山不便,但他倒没有抱怨,更不会气馁,而这山似乎又比那山更荒更绿些,山涧常常就流成了小瀑布冲泻而下,冰凉纯净的水汽时时把人激一个灵醒,衣裳早氤湿了,鞋袜裤腿全是泥水,可人还是觉得痛快。他们提了一半的警惕心也带了一半的好奇心走着,想着那黑小子给他们预留下的,不知是什么样的惊喜和惊吓,可惜,他们一直爬到了山顶,最多的意外,也不过是路滑些,山陡些,林密些,草荒些,瀑布急些,显然,这都不会是那黑小子设置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