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被突如其来的自然变故弄得措手不及,但春天的雷要来倒也平常。雷声中,似乎混杂了那女子恐惧的惊叫,那小屋也在瞬间失去了光明,顿时使人觉得天地一暗,伸手不见五指,田忌要被这无力的焦灼感逼疯了,按着大致方向扑过去,随即被竹木毫不留情推拒鞭打着挡了回来,他唰地抽出鞭子舞动起来,想要扫清一切障碍,但受伤的竹木立刻舞起千百条鞭子与他对抗……
田忌的身上、脸上火辣辣的挨着,渐渐清醒过来,他停下,等目光渐渐习惯了黑暗——他依然被困在竹木之间,方圆之地断枝残叶一片狼藉,受惊的竹木在他身边警惕地摇曳着,渐渐平静下来。所喜得是,这一番误打乱撞,离那小屋似乎又近了几分。
春雷持续着滚滚而来,夹带着电闪霹雳,似有雷霆之怒,而这每一次电闪雷鸣,似乎都在周遭,准确的说,是围绕着那间小屋,就像聊斋里说的,妖异的小屋里藏着妖魅,而每一个妖魅成精时都得先历天险——天打雷劈。
真的?假的?若无鬼神之说,没有天打雷劈;若相信科学,那田忌也知道,雷电该是爱引着大树打,而不是只追着山林中一座低矮的小屋不依不饶地打。
在鬼神之说和科学理论之间,田忌自傲的那点见识学问早纠缠成一团乱麻。他只尽力走着,只是够不着,这在鬼神之说中显然就是鬼打墙,而传统古学中也有个说法,叫八卦迷阵。他不知该相信哪一个,只知道自己的心已不若初时看戏似的镇静宁帖。这个戏梦渐渐深沉真切,硬生生把人拽回到迷离魅谲的梦魇中,不能自拔。
春雷一下一下,每一下都震得人耳根生疼,它始终前后不离那小屋,小屋似乎也在战抖,渐渐伤痕累累,而最大的一下,终于准确打在了屋顶上,小屋顿时四分五裂飞散,有碎片打过来,擦着竹木打在田忌的身上——痛!而梦是不会痛的。
其后,雷电又撩动了天火,在满地的竹木残骸上漫漫地烧了起来。
那女子白色的身影影影绰绰地在火光里露了出来,见趴伏在中间蜷做一堆儿,可怜巴巴地战抖着,裸露在发怒的天地间,无依无靠,无遮无挡。
“你出来啊!”
田忌喝道,但那人似乎早骇得呆了,置若罔闻。他的鞭子够不着只可打在周遭,卷起一阵又一阵的乱火,而那人就在火中央,任那天火撩着周遭的竹木枯草慢慢地围着烧了过去。那火的热浪和灰烬也飘过来,田忌咳着,努力着冲撞靠近,但他一次又一次地被竹木毫不留情地挡了回去。
这时,又有了其它的声响,悉悉索索的,小,但不好忽视,待看时,竟是密密集集的蛇群,似乎漫山遍野的都集来了这里,舍生忘死地正游向火圈,蛇肉的焦香熏得人作呕——那蛇群竟是以自己躯体去压灭火苗!
田忌彻底被震住了——那一路追寻过来的缠绵鬼歌,那可望不可即的景观,那真假莫辨的山鬼故事,那骤然而来的变故,咄咄逼人的雷霆闪电,天火,等死的人,还有那一直被他们土家视为祖先的蛇……所有这些因素一幕一幕妖异诡谲地交织上演,缠绕着他的神经,让他无法再冷静思考,只发疯地想要冲过去,去干涉、参与,就像生死相许的异类恋人一样,要么一起逃出生天,要么一起沦陷毁灭!
忘我间他竟然错开了目力的限制,冲破了始终转不出的竹木之阵!他大喜之下,不敢稍停,随即舞动着蟒鞭,一路扫开燃烧的竹木,在烟火漫漫间强行闯入。
那女子仍持续着那趴伏的姿态,连始终颤抖着的姿态也没有变,就像一直在等待着有情人的救助。田忌只觉得气血翻涌涨满了胸膛,男儿的豪气就是这样溢了满怀,眼下的火海是多么的不足为惧!
他伸手要去拉她,她却死不肯动,似乎骇得傻了。这时,又狠狠地卷来了一阵风来,撩起焰火恶狠狠地扑着烧将过来,田忌情急之下,和身扑上去,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把她严严实实地护住……
怀中娇怯怯的触感是真实的,四下里的烟火缭绕着,热浪一波一波,漫漫的蛇流在压过来、压过来,田忌的手上感觉到了湿意,是那女子在哀哀的哭泣:“小金,走啊……”
这悲伤也是真实的……田忌的心迷乱而悱恻,仿佛陷入了鬼魅的世界,惶惶地想信又不敢信,他抱着她,心里不知怎么就懈了下来。在他心中燃起生平唯一的烈火,并不产生热量,仅仅在他们身旁闪烁金红色的火焰,无限幽雅而缥缈……
这样的流景似乎过了千年,其实只得一瞬。田忌只觉得怀中一轻,看时,那女子已经脱身挣出几米开外,而后又回过头来,对着他盈盈一拜。
田忌连忙站起来,要追过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了手下噪杂的声响,分神间,那女子若受惊的美丽山鬼,蓦地消失在了山林中。
田忌独自站在那里,环视周遭,但见暮鸦缭乱,碧树蒙胧,万籁凄清,四隅寂静。雷电过去了,天火熄灭了,人间还是这样的和平,这样的美丽,这样的温暖堪亲,杂草茸茸,草间荒从垒垒。四周有繁茂阴森的翠竹环抱,回旋流转的雾霭和余灸尚存的焦烟,在这里,便和竹头拖得很长的黑影混合着,融成一体,沉沉地覆盖在墓地上,寥寂而且溟漠。
这时,他的手下打着火把,吵吵嚷嚷着出现了。
“就是鬼打墙,我听我爷爷辈的爷爷辈传下来的秘方:童子尿一撒,鬼打墙的迷阵就冲破啦!”
“都尿了个遍了,尿你个卵啊!”
“童子尿!有没有一个正经人啊!”
“什么味,是肉……蛇!”
“啊——田少!田少在这里!”
田忌默默地把蟒鞭缠回腰间,不忍看那一地的焦蛇,也怕有不识相的犯忌,于是吩咐道:“统统埋了。”
这本就是一片墓地,荒茕累累,磷火凄凄,在这里,似乎不管发生什么样的故事都并不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