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追出门外，茫茫夜空，一时间不知向何方追去，这时，有杜鹃凄啼锐声响起，在这寒寂的深夜里分外明晰。于是田忌顺音寻去……
危险过去，月亮又出来了，冉冉穿行在夜空，一路追着夜行人，直到把圆圆的光影投射在赫然断路的一条河面上，变成无数波光粼粼的小星星，银晖宛如披满闪亮银片的水蛇，蜿蜒迤逦钻向河底，这又像一盏巨大的枝形烛台，千万滴溶化的钻石连绵不绝地往下流淌，四下里夜色温柔，树枝间黑影憧憧。
蓦地，一路追着的猥琐山农不见了，幽忧的白影婷婷地站在那里，迎着来人，双眸盈盈如水，似怨似痴，寂寞悠远，缥缈鬼魅。而她的背后，就是那一河流淌的如钻月华，幻美得不辩天上人间。
可天下过分的事情都可以骇人的，太大的声音，太小的声音，太强的电光，太弱的磷火，所以太美的形状，同太丑的形状一样，都可以吓坏人的。
眼下正是如此，幻美得鬼魅，可对田忌而言，这片森罗的夜景，既不能升华为喜悦，更不能沉降为恐怖，浮世的人们有时在自然里发现自己，有时在自然里融化自己……
如若都不肯沉醉，那就躲开遮眼的古树，田忌看见了幽蓝深邃的莽莽苍穹。他茫然地苦笑，自我解嘲道：“世间甲子须臾事，逢着仙人莫看棋。我现在在那里……‘思之思之，又从而思之，思之不得，鬼神将通之。’[1]我想我在聊斋里，如果是这样，是应该你先说‘望无以非类见憎’，[2]而我则回答，‘卿何忧愁？或可效力不辞也。’[3]”
那山鬼忍不住打断他的呓语，天真地问：“为什么？”
田忌自暴自弃地提高声音：“直叫胆小惊欲死，任是英雄也汗流，只为满腔冤抑声，一宵鬼话报心仇[4]。聊斋里都是这么说的啊！”
她似乎听懂了，摇头，道：“我没有心仇，你知道的，我只想报恩。”
田忌走近她，她有呼吸，有影子，衣服有缝，田忌取出那珠子，强执起她的手，塞到她的掌心——那也是有实体，有温度的，珠子在她的掌心，过了一会儿，他们似乎满脸都是反射出来的柔光，仿佛曙光初露似的。
田忌的心蓦地就柔软下来了，心里酸酸的，看着她，恳切地道：“谁都喜欢明朗天真的少女，可能迷惑人、让人神魂颠倒的却是有故事的、神秘莫测的女人，最好是女鬼。但鬼也是人变的，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永生的人形，而不会比人美的。所以，不管你是什么，跟我回去做人，好吗？路是人走的，我们都经不起耽搁，春天里夜短，做一场恶梦，醒过来也许天就亮了。”
山鬼怔了一下，眼波一转，似乎听不懂，于是田忌失望，又听她笑道：“你又不要我的东西，可我急的不是你，而是小金……她是我的妹妹，总之，她为了救我，在这里可呆不下去了，我得把她嫁出去。”
田忌一怔，小金这个名字似乎听她哭泣间念过，但他随即收住了意马心猿，眨了眨眼睛，温柔地问：“那我该做什么？”
山鬼轻轻地笑：“送嫁。”
田忌眉目间孑然一肃，随即微微地笑开去——
“山鬼嫁妹么……那就这么办吧！”
三，是个很玄的数字：道家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法家订的斩刑里，行刑时间就放在三秋后的午时三刻，据说那是因为这个时候阳气最浅，但正气最盛，魂魄易去，妖祟不生；佛家缘法讲因果循环三生、众生沉浮在三界；阴阳话鬼，则说三更是鬼魂妖魅横行的时刻……
三更，夜静得彻。偶尔天地间惶惶地传出几声婴儿的夜啼，那是因为孩子们太过明澈纯净，异样的声息使他们在睡梦中也警醒了。
然而不要紧，那并不是谁，只是路过你生命中的一串玄妙的婚嫁音符而已……婚嫁在此时进行的，那如果不是老鼠嫁女，就一定是山鬼嫁妹吧——睡吧，宝贝！这要不是童话故事，就一定是个神话传说，它们是不会伤害你的，它们都是孩子们的好朋友。
大人在半梦半醒中嘟囔着安慰孩子，得到安抚的孩子又睡去了……是的，那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是老鼠嫁女就很好打发，夜里不要点灯，早早睡下，放一点残烛在床上，作为送嫁的礼物，给它们做花烛，你把它们静一夜，它们把你静一年——憨厚的湘西人历来很能想得开。
静……人、兽都在深眠。可那风里却又有那“新嫁娘”的乐曲，在遥远的山坳中悠悠地吹啊吹，悄悄地与夜融为了一体，显得是那么的悱恻、缠绵、诡谲而忧愁。
——原来这不是老鼠嫁女，而是山鬼嫁妹。
如果你深夜在山，寂寞难熬，正好遇上了山鬼嫁妹，而她又请你代为送嫁，若何？
今夜守在哨楼里的湘汉们碰到的正是这桩妙事。
山里的婚嫁最让人在意的重要过场仍是那热闹丰盛的婚宴，这里当然摆不下流水席，但就在那小小的哨楼内，已尽可能地打扮得花团锦簇，灯火辉煌。门大开着，人都拥到楼下的厅堂里，端坐着等着开席。
接着，随着送嫁女的乐曲缓缓地响来，一对红喜灯笼分挑而来，美丽的山鬼从中央穿梭而行，手中轻托着点点桃辫似的焰火，她整个人就在这样美丽而温暖的光芒中，依旧是白衣白裙轻盈灵俏，头戴五彩花环，身上有玉笛佩环叮当作响。
再近点，又看清那点点桃辫似的焰火原来是一盏树形铜灯，她的芊芊玉手托着灯座，上面的巧妙地堆出二十盏灯，错落有致、无一重叠，在黑夜中看来，恰如一株茂盛生华的桃花正在她的手上争芳吐艳！
就在众人的眼球被这巧夺天工的神物所吸引时，来不及细看，桃花树后比花娇美的笑靥也迎面而至，眉目间盈盈如水，美不胜收。看的人只觉得目不暇接，她已站在了他们的小小哨楼里，如梦如幻，满室光华。
如果他们够谦逊，够学识，他们应该切身体会蓬荜生辉这个词，可他们大多看得傻眼了，定在那里，不好粗莽，只是暗暗地、轻轻地舒出一口气，近乎叹息。
[1]
[2]皆出自聊斋。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