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老母和媳妇儿终究相继寿终轮回,祝生自此孤魂野鬼一个在河中苦熬日月,不见天日。几千年来,他说到做到,决不加害一人,水莽鬼终于因他而尽,水莽草也再不能流毒世间!”
这祝生的为人行事很合湘西好汉的脾胃,大家赞叹着,回味着,议论着,兆学疚却又道:“潘二哥,我晓得你是最爽直的人,既然你说了对,那就肯定是真心。比他们都要真。所以我也敢跟你把话都摊开了说……我想,要做朋友,要合作,以后日子还长,我们应该把事情都摊开来说……”
这话到这里,潘二还没反应过来,冷不丁“啪”的一声,一块泥坯就砸在了兆学疚的脸上开花,兆学疚站起来,哭丧了脸:“老大——”
只见小榕树面如恶鬼,怒气冲冲地瞪他,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关鑫忽然明白了什么,就苦笑着,也站了起来:“树老大,这事,是该我担的……”
潘二最爱激动,他把竹节摔得酒水四溅,喝道:“别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有话摊开来明面上说!我不信有解不开的结!”
“潘二哥,你从上边来,还没到下面去吧?”
潘二跳起来瞪眼:“说!”
小榕树也腾地站了起来,只冷笑着藐视着兆学疚,那威胁和震慑果然是无声胜有声。兆学疚求饶地看着小榕树,不肯屈服,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僵了半晌,他忽然转身就跑了出去——
“哥!那边是崖!”木头慌了,他和那两个水手也坐不住站了起来。
那边是山崖,笔直的下去,正是沅河,距水面足有五六米,站在崖边,山风也凛冽些。兆学疚回过头时,就老实地骇白了脸,小榕树更怒了,又有些担心,于是大步过去,边走边骂:“糖二,你骨头轻了皮痒了,要讨打是吧!回来!”
于是旁人也连忙跟上,只见兆学疚白着脸,有些倔强的样子,迎着小榕树,道:“老大,我觉得我没错,所以我想说……我记得说话的规矩——”
话音刚落,兆学疚抢在小榕树的鞭子袭到的前一刻,转身展开双臂,飞翔一样扑下了山崖——
他们走近时,就见兆学疚如平沙落雁一样,直直地落入柔而静的沅水,砸起好大浪花,而后沉入,水波随即填平,余波只管漾着,旁边的船也被漾得动颤。他们的眼死盯着水面,水面上月影斑斓破碎,清冷无端,不解人心焦灼,让人怨它,好一会才见水面又再洞开,水淋淋地冲出一个脑袋来,等不及抹一把水,就仰起来,得意地笑着锐声道:“老大!看,我跳了!”
众人长舒一口气,潘二性急,挤上来,嚷道:“你要说什么?”
兆学疚就敛去了笑容,静静地看上来,眼睛里闪着忧伤清冷的月光。
“你哥潘大死了。”
——潘二怔在哪里,接下来的声音变得很飘渺,但字字入耳刺心:“……他追着要杀我们,我们带了他一路,最后他愿意讲和,不让你与我们结仇,可他犯羊癫疯,死了,我们把他岩葬了,就在这一路,你不难找到。他不是我们害的,但确是因我们而死,这件事该是我们来告诉你,我们不能一边瞒着你,一边跟你做朋友。本来我们也可以等下了船上了岸再告诉你的……”
兆学疚把自己整个人都昂在水面上,不再看谁,他昂着头向着浩瀚的夜空尽情喊了出来——
“可这沅河,我们刚刚为它改了水神,他不是只求个人平安得失的河伯,而是我们坚贞高洁、九死未悔的屈原大夫!听!‘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夫何彭咸之造思兮?冀志介而不忘。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1]……’”
这几声长歌当哭,吟得凄恻豪迈,催人落泪。木头虽然听不懂,但为人率真赤诚,竟得闻其音而感其义,加上那酒意和气氛的催逼,竟然哇哇大哭起来。
田忌、关鑫、柳生、小榕树皆是文武双修,至少也粗通文墨,如何不知他引这几句来正是借古哭今,表白自己!特别是后面那两句,意译过来就是:我为何追思仰慕古贤彭咸?且把耿介志节始终难忘。感情万变怎么能掩盖?虚伪的感情怎么能长久?——果然引得又巧又妙,发人深思。
又听兆学疚在下面和着木头的哭声,纵声长笑,长笑着劝道:“木头木头不要哭,不要闷,这沅河经过无数坎坷,再艰险也保持着一片清澈;内心硬朗广阔的人,心里自有恣肆江湖!”
小榕树恨得直咬牙,他却在下面摇头晃脑,恣意无比:“老大老大!你要生气要算账,也等明天好不好?你对我们得再好些才好,我们那么爱你,可又怕你……不信,问!就你跟前几个,也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狠人了,天下本没有该怕的,只见了你,口里装着好汉,强着说话,这身上不由得就寒毛支煞,心里怯怯的。可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我下来了,你不能远了我啊!”
这几句不伦不类的嚷出来,谁都有些尴尬,小榕树晓得他书生的痴狂意气被这古人之风和酒劲逼得淋漓尽致,就死也压他不住了,就天王老子也得暂时依从他,不然他就撒痴作狂没完没了。于是只能忍气,问他:“你要怎样?”
兆学疚就笑呵呵地招手:“下来——”
小榕树咬咬牙,果真就纵身一跳,只在半空中时,蟒鞭卷出,打在空壁上——他本身轻身功夫就极好,竟然只借着这一鞭的冲力就稳稳荡了下去,恰好落在了离兆学疚最近的船板上。
兆学疚似乎有些不满足:“老大,你怎么不跳到水里来?”
小榕树收鞭,再不理他,只坐了下来,抽出常不离身的烟斗,一口一口地喷烟。
“哦,你怕烟斗侵了水,不能抽了。”兆学疚酒在头上,显得有些醉鞠而较真,他寻完了小榕树,拍几下水,又仰起头一个个嚷过去:“田少,你也是书生意气的性情中人,糖二这一下值得你刮目相看吧?那你也依我一晚?柳生柳生,男儿不喝酒,枉在世上走!嘿嘿,你要是好汉,至少也陪我跳下来;楚霸王说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关哑,你也下来湿一湿你的锦衣!木头,你们三个,只管在我们面前装!你们在熙熙攘攘的沅河上吵架,脸红脖子粗,旁若无人,似乎世界上只剩下天、水和你们自己,你们互相骂出来的话,怎么那么有激情,那么塄,那么有创造性呢?既然不靠天地,不靠爹娘,就靠自家儿这一身铜皮铁骨。那也给我跳!……不过下来时记得把酒抱着下来……”
于是上面的人,一个个被他煽呼着跳了下来,一时间,沅水波荡,有声有影,十分纵情恣意。
可人生毕竟不是这纵情一跳,还有人情、恩义、意外……生活是一条防不胜防的鞭子,人生像陀螺,不是跳,而是转,不断地打转,旋转着,重复着,就这样,被曳拖着,被扣击着,燃烧殆尽,生命狼狈不堪。
这是个苦涩而无奈的认知……酒葫芦在他们之间随意转传着……一夜醉狂!
[1]引自屈原《悲回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