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母子浪
夜渐渐深了，月下的海浪如缎带、如银练，缥缈而凝固地泛着诱惑的光。阿罗号似乎凝固地漂浮在夜海中——这不是错觉，这只是一种相对运动着的静止——海水幽幽泛光，就如同墨绿的绸缎在流淌，包裹在这样的颜色中，犹如穿行在阴影、秘密和沉默之中的心灵之旅。
甲板上，三五个困顿的大小男人姿态各异地舒展着身体，打熬着，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漂浮在夜色中。
与别人的无聊和焦躁不同，阿罗似乎从某个时候起，忽然就有些压抑不住的亢奋，他压抑不住，又不好说得太明，于是开始跟小和尚一心卖弄自己也不是太懂的物理心理学：“我想，出生那一夜也许算，只是记忆不在我，后来，抗战那一夜又来得太快、太狠绝……可是，我想就是那样的……空间感，时间感，遭到强烈的破坏，空间的无限膨胀，但时间的扩展变成了更为强烈的焦虑，一夜的感觉和概念等同于一个世纪。”
一心仍旧和原来一样，显得又糊涂又睿智，又睿智又糊涂，冷不丁插一问：“你想就是那样的……哪样？”
阿罗怔了一下，有些犹豫，他的灰眼睛瞥过所有人，没有人理他，他就把眼睛投向舱门，眼睛里果然放出了又兴奋又飘渺的火光……一心随他看了一圈，有些了然地点头：“我这一阵天天记日记呢，作文，叙事的四要素，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你方才说的是时间；地点，如果我们出不去，只能是这里，也是现成的；人物，大概你是指我们老大，你，和你的黑胡子兄弟，赌的是老大，那么，什么事呢？”
阿罗的眼睛就闪向空中，最后，弯弯地圈了下来，小屁孩的小家子样表露无遗——他显得神秘兮兮，倒有些神经兮兮：“秘密……”
“喔——”
半晌，阿罗有些急了：“你怎么不问了？”
“咦？”
“咱们是朋友，跟你透露一点点……是——弥赛亚！”
“喔！”
一心恰到好处的简洁和糊涂，让阿罗感觉就像哽在一个搔不着的痒处，悻悻地，骄傲地、却不得不倒退回一心的水平，刹不住地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不能自制，他喃喃自语，似乎他想唱成歌，接着又想吟成诗。
“……她从狂风巨浪中越海而来，她站在倾倒的断壁残桓间，她缓缓地走过来，从血与火中穿行而过，她舞着游龙作武器，她的黑发在头上犹如飞舞的烈焰，她浑身发着光，发着火……罪恶的、肮脏的一切都在战栗；懦弱的、卑微的在呼号；受苦的、受难的在歌唱……她的身后仍在倒塌、爆炸、燃烧……只有她傲然而立，傲视众生，她全身披挂，五彩珠玉的战衣，呼号着战争，显得俊美绝伦……”
一心半张着嘴，痴迷而向往地听着……
另一边，伏翼有些无所适从的忧虑，他停在兆学疚身边，却心事重重地看着每一个人，他问，他反复问：“为什么我们不去睡？”
除了某些时刻，伏翼的话通常会被大家当成是自言自语，因为有事没事他总要比别人先慌上一阵子，他只能偶尔寄望一下兆学疚的敏感，但这次，他失望了，而失望的情绪随即又被新一轮的焦灼淹没。
兆学疚不想去回答这个问题，但伏翼执拗起来的时候就像风干了的泥疙瘩，僵硬且不肯变通。被一个个性和善的人纠缠不休实在是件很恼人的事——他想了想，简单地命令他：“把我的画夹拿来！”
伏翼递给他画夹，在旁边站了半晌，就如同一条忠实的狗在等待一块肉骨头似地，等待着他哥接上他的话头。可兆学疚已经开始下笔，一时半会不可能理他了，他有些失落，于是又转到一边，找着了死鱼一样躺在暗影里，总也睡不够的柳生，他继续单调地搭讪：“你困了，为什么不进去睡？”
柳生置若罔闻，连合上的眼睫也没有动上一动，但他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了。伏翼绝对是那种看惯冷眼的人，你不能寄望冷漠能让他却步。
“困了，不是应该去睡觉吗？你一向跟着老大的。”伏翼仍然固执地看着柳生，完全罔顾他警告的眼神，举步就要走过来。
——他们几个，一直没有明确的排位和威慑，通常是谁也警告不了谁的。柳生皱眉，他似乎在提醒他，除了在老大身边，否则他得不到他想要的安宁和清净，是老大在罩他。这个想法让柳生不悦，他甚至在心里暗暗盘算了一下武力摆脱的可能性，杀气不由得忽凝忽散，兴致却渐渐浓厚起来——算起来，他应该是个不错的对手，而自己和他竟然还没真正对决过，名分一直就没有定下来，可他却轻易地认下糖二叫哥，进一步奠定了糖二二哥的地位，这让人很不爽。他又想起点别的，比如说，他和糖二都有过当老大的野心，可始终就没有成功过，而这小子，一直装老实、爱缩头，他却不折不扣当过一回老大，带一伙青帮小弟杀回天津卫，重入妆园……他眼前重现伏翼醉后的骁勇和痴狂，火场中的英雄救美；复仇时血修罗式的麻木和残酷，血拼黑龙会；在湘西边城时他弹无虚发的开头枪……柳生渐渐亢奋起来，虽然伏翼的血勇只在某时某地涌现，多以保护的姿态凸显，而自己曾与他有过短暂的对决，结果……自己被小榕树那厮一棍子敲断了腿！柳生的手一下子按到了膝盖处，那点跃跃欲试的杀气随即化作了寒气，而后变成了悻悻。而伏翼已经半点不含糊地在他身边坐下了。
他不得不瞥眼看他，但伏翼脸上完全看不出细备，他憨憨地皱眉，不解得随意而坦然，他甚至没有看他，而是在看海，看不出任何刺探的影子，但如此轻淡的一句话，却又不轻不重地打到了那微妙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