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声夺人地解决了小榕树，葫芦儿随即回身，一刻也不曾停顿得，她右腿划出半步，九尾鞭旋即插回了后腰，背上的机关枪已摯在了手上，此时柳生的身子已经扑在半空，硬生生被刺刀似的枪口逼了回去，然他依然未退，眼神刀锋一样扎过来——那一瞬间，葫芦儿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死亡的气息甚至比自己还浓烈纯粹。
也只得一瞬，他沉了下去，浑身上下，活人的气息就已彻底屏蔽，再缓得一下，枪口前，已经不见了他，他退回了白色的人潮中，竟已完全无踪迹可寻。
葫芦儿那一刻就觉出了恐慌和威胁，如果不杀了此人，只怕就会成为自己的死神。
她的枪口只在人潮前一圈圈划过，她拼命去辨认着，然而人潮只随着她的枪口反方向地涌动，又过得一刻，有个聪明些的，正是小飞鱼，已把监狱长推到了前面，监狱长就夸张地摇动着双手：“别、别开枪！”
医生也自觉地越众而出，庄严地阻止：“卫队长，你越轨了！614的规矩，只要是岛内的人，除非是他们自行搏杀，不然，你们这些管理人员，只能引导，却不能随便出手干预。你……你冻结了自己的悲伤，还强行封住了自己的心，如今你无所畏惧，既不怕死也不怕上帝，还觉得自己在世间受尽了折磨。你简直是个疯子！”
他的表情和声音里，忍不住的怜悯和仇恨混合在了一起。卫队长却显出了讽刺而艳丽的笑容，“犹太人，你不觉得自己现在才来表示正义，已经太迟了吗？这才是真实人生的一部分，这是哀伤，是仇恨，是被砍死的人，也许打从出生的那一天我们就已知道，对我们这就是家常便饭，你们才不懂。又或者说，你已经不再坚持圣雄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原则是以继续悲天悯人地布道化人？”
医生的脸上浮现一阵克制的迷惘，那已经不是那种高雅的忧伤，而是一种沉重的、不可动摇的，没有结果的忧伤。他喃喃地道：“也许暴力斗争不是代表我们的，但它确实拓展了我们的行动空间。”
“我杀了她，因为我认为她是个威胁，可是你们呢？你们认为她是个新生力军，是你们的新一号，最后，她果然也如你们所祈，自己消化了死亡，然你们可曾有人想过要救她？你能把如此卑劣的背叛和自私的懦弱仅仅归咎于环境吗？你敢把它解释成一种在心理上能把你辗得粉身碎骨的惯性运动，这种程序只有某些人才能安然通过吗？你能说你得吃错东西、睡错地方、服错药、坐错船、遇错风浪，用很长时间、做很多类似错事后才最后成为一种恶势力，才对那些错爱你们、错待你们的人做出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葫芦儿阴冷沙哑地持续轰击，医生不知道自己此刻表情如何，只看见监狱长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虔诚和精神亢奋，他的心头的怜悯越发疲惫：就连这从外到内都极度丑陋的人，也是可怜的多！他个性脆弱，却在寻找力量时找错了地方，不幸的是，惟有脆弱的人才有力量摧毁坚强的人……也许中国人说得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只觉得一直支撑着自己的那种我能永远坚持，直到海枯石烂世界末日我还能坚持下去的感觉……正是这种自欺欺人的感觉，把我们引向欢乐，灾祸，爱情，徒劳的努力，不死不休，死也不休。而这种对于自己力量的自豪感、这种蕴藏在小小躯壳里的生命的热力，那种在内心深处燃点着的火焰，正在一年年暗淡下去，冷却下去，微弱下去，终至熄灭，太快、太快地熄灭了，在生命还未熄灭之前就要熄灭了。
……他们集体摧毁了她……这萌芽状态的进化。
葫芦儿性感的唇边荡漾着明明白白的、胜利而刻意的恶毒，眼里却混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和死寂，她就这样看着所有人，断然冷酷地吐出了最后宣告：“……还不明白吗？你们不可救药了，至少在地球上。”
这肆意的、呆滞得窒息的绝望阴影停留在他们中间，挥之不去，催生毁灭的因子，幸而它只氤氲了那么短短的一刻，许多人都没来得及体味，包括葫芦儿，她尚未来得及检验她的成果，下一刻马上就来临了……
她首先觉出了气氛的变化，人们的眼神看过来，充满了恐惧，而后，恐惧压不下震惊、惊而喜，而后，畏又压不住敬，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煽了起从来也没有过的情感的狂澜……从来也没有生成过的东西。
葫芦儿尽最快的速度，回头——
“唰——啪！”
那鞭子又高又狠地抽卷过来，她的腰上已经一空，九尾鞭已在她的手里，她冷然地咬开一个手雷，卷巴卷巴扎在九条皮条里，高高地往后一甩，她冷冷地宣判：“葫芦儿，你没资格用这船长的九尾鞭，你懂什么叫野蛮的、严酷的正义？你这个披这美女皮的变态！”
她被骂得懵了，而她的鞭子带着水雷已成为遥远的一点，而后，它们在空中爆开，遥远的赤天，不见痕迹。
葫芦儿就觉出了虚弱的恐慌，哪怕她手里仍然端着机关枪，枪口也对着她，然而她却觉出了危险，也不完全是精神，她并不是个唯心的人——应该是那个人，死神一样的那个人，如果她在前面，直面她的枪口，那么他一定在暗处，等着对自己一击即中。
一时间，她的枪口颤抖得厉害，而她却一刻也不停，炸飞了鞭子，又甩着自己的鞭子，叱骂着赶过来，“我的鞭也可以回答任何问题，你还有问题吗？我会教你认识你老爷我！”
然什么也及不上她的眼神，翻滚着愤怒的、清算的决心，阴郁暴烈，宛如发怒中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