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哥职能
光线仍旧像根绸带一样从窗口荡入,在透明然而厚重的玻璃上折射过、飘飘悠悠,似乎是粒子、又似乎是光波,它们扩散着渗透,仿佛承载着牛顿和胡克生死未了的科学宿怨,一直穿过了整个房间——这穿透的形式,这移动的状态,这深奥艰涩的物理学,难道这很重要吗?是的,对正在发展的物理宇宙来说,它的确很重要。然而,对只是在发生的生活而言,它只是存在——存在,不去较真,那就不必在乎意义。
干爽温热的阳光透进来,流霜的幻夜已经隐去了。看,生活多么简单!
小榕树扑闪了几下黑羽般的长睫,一时间有些恍惚,阳光正从她的眼睑上流过,流过金色的温热,鼻尖上仿佛滞留着小麦的芬芳,是的,就像是她仰面躺在七月麦浪的阳光下,一心在远些的地方放牧着奶牛,其他人正在草地上准备着野餐……大河的另一边,又响起了波波欢快的踏歌声……空气中,麦香、奶香、肉香萦绕着一起……或许,她梦游到了上帝应许给阿罗的流奶之地?她不免有些娇慵,也有些泄气,心念转到阿罗那里,她不得不马上回到这野蛮变态的境地来——肩头上辣丝丝地疼,肚子咕嘟嘟响……只是那香气更浓郁了!可你有什么办法?小榕树已不抱幻想——踏歌声……她不用眼睛看,也能分辨得出来,那是大厅里他们拳脚交加砸在肉体上发出的声音——真他妈残暴得雅致!这群文绉绉的畜生!
但这也许是一个人要想醒来,须付的起码代价。
小榕树不敢伸懒腰,于是厌烦地打了个呵欠,嘴一张开,“喵呜——”她僵了半晌,甚至都忘记了睁眼,鼻尖的香气货真价实地落到了嘴里……她一口叼住,嘴里咬着了好大一块香喷喷的面包!
面包、牛奶、火腿,一样不差——小榕树先在床上狼吞掉一半,然后草草洗漱,赶回去填掉了剩下的一半,她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又敲了敲严严实实的玻璃窗,再加大力气踹了几脚,纹丝不动,甚至连闷响都不大,只是一片白灿灿的光——外面,海在炫目炎热的气流中摇晃,天与海在绸光中相互辉映,闪烁出幽蓝的颜色,然而随着目光的移动,幽蓝又变化为软软的碧色,再一闪烁,又交错出了璀璨的金色,色彩瞬息万变。
——圣经传道书,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然小榕树把眼睛眯了又眯,到底看不下去了,外面啪啪啪的声音,你实在不能把它当踏歌声,至少现在,她没法拥有那么变态的想象力。
门被踹得大开,光线哗啦一下冲了进来,原来阴森暧昧的昏暗顿时冲淡了不少,人们一时间停下手脚,回头,呆滞,仍然有些惊喜地迎着看过来——小榕树皱起了眉头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区处——这太憋闷了,外面,天、海、阳光、风……这里却切切实实是监狱,狱不通风;也是地狱,彼此的地狱。
有人在水龙头前一开一合地玩水,有人在角落里晃荡着发霉,当然,也有人巴巴地坐在各个门口前等着,但,小榕树不得不承认,这些消遣统统比不上打人,最好是……把鞭子抽出来,噼里啪啦,一通全打杀了,干净了,也许就没那么烦闷了。
“小姐,日安!”
小榕树一脚踹过去,踹开他夸张的西式熊抱,倒不是真心戒备和嫌弃——原来跟前就有一个,差不多算是触觉型的人,给朋友一个拥抱如同微笑一样容易,即使说话时也善用眼神和手势,在这方面他是一个有魅力的人,或者说是无可救药的,这取决于你怎么看。
神父退得十分及时,他大概也知道小榕树只是嫌烦,并不是真心嫌弃,于是退开些,仍旧跟着。各个门口的人呆滞的眼睛渐渐有了些神采,慢慢地涌动着,迟缓,无声无息地附了过来,然后,是中厅打人的那一堆,迟疑着,小榕树只远远地丢过去一眼,他们就陆续散着,潜了过来——最后,那里只剩下两个人,地上蜷缩着一个,千疮百孔而又百折不回,确实是打不死的贱虫子;另一个,却又不见得如何凶神恶煞,他站在那里,似乎暂时忘记了继续踩死地上的虫子,他要看过来,又回避着,似乎有点迷糊,有点害羞,有点粗鲁。然而小榕树已经不耐烦,转开了目光,他怅怅的,又轻松,又失落,一时间,没有想着该做什么。
他们看小榕树咚咚咚地踹门,眼神依然呆滞地闪着光,半晌,小榕树的额头见汗,煞气腾腾,神父犹豫着,退远些,才小心翼翼地劝解:“这是……磁力门,砸不开的。他们不开门。”
小榕树用力甩甩头,她当然知道非同凡响,不然以这群野兽的蛮力和无可发泄的精神头,钢铁估计也得折了。她眼珠子骨碌骨碌轮了几下,手一抖,从背后抽出一个布包来,眼睛一拎,神父忙不哒地近来勤务——沉甸甸的包袱,让人十分惊喜。打开来,叮呤当啷的,都是些小儿科的玩意儿,人们呼啦一下,无声无息地涌近来,看小榕树两只灵巧的大手,稀里哗啦,挑挑剔剔,满满当当地往牛奶瓶里装东西。
神父也是个嘴上会家,当下惊喜交加地大声讲解:“上帝!撒旦!这是海盗们的瓶子炸弹,用火药、铅块和铁块装满瓶子,把导火线插进瓶口。要炸啦!天哪,小姐,这东西打哪里来的?”
他当然还不清楚,小榕树走过的地方,基本上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劫掠一番的——葫芦儿身上最多的就是火药,医生的兔子窝里最不缺的就是金属块。
人群潮水一样,散一阵合一阵,“轰隆——”声和光都因为封闭的空间而分外浓烈,然而他们却也欢迎这种野蛮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