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困牛之斗
海的歌唱声从黑暗的迷雾中传来,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下,永不间歇。就像是在印证梅斯梅尔的超自然磁场传递理论,晨曦似乎是由人的体内缓缓流向了天空……天与海一点点地露出了它们广阔无垠的怀抱……这一刻,分外静谧——听觉随着视觉的清晰而纯净、圣洁起来……听,高空漫步的风轻盈恬静,越涨越高远的心跳声和沉寂凝抑的浪潮完全融合在了一起,一下……沉而缓;又一下……更慢、更久,似乎是从更遥远的天之涯海之角奔流才赶上了这一浪;再一下,它清寂得让人心酸……悠长得让人心口寂寂地发疼,下一次,再下一次——似乎让人不觉有些心慌,它会拉长到海的那一头,拉长到地老天荒,到永恒……然而,这仍然只是梅斯梅尔在起作用,其实,它短促、脆弱得一触即碎,不触,它也会一闪即逝。
“我知道你会出来……有时候看看日出,看看……东方。”
小榕树一句话里分出好几个空隙,随时等他接腔,然这是不可能的。小榕树不免悻悻,牙根痒痒的,顺势在他身边坐下,同样毫不在意地把修长的双腿凌空垂到崖下——他们面朝东海,坐在蘑菇朵的悬崖边上,风空空地在他们脚下掠过。
小飞鱼的脸色靑苍发灰,嘴唇满是干裂的血痂,比昨晚似乎又不济了许多,眼底也沉沉的,难得有些活泛的表情,这时他的头似乎略偏了一偏,马上又以大幅度的动作矫正了一下,总算是有了反应了。小榕树默默地推过去一大杯水,他又怔了好一会,才慢慢地接到了手里,却又只是摩挲、打转,似乎那是个稀罕物。
“喝了!”小榕树忍无可忍,呵斥了一句。
这下,他完全没反应了。真真只比死人多了口气。小榕树真怒了,翻个黑沉沉的白眼,挨近些,放慢了些声调:“你要我动手?”
这次的反应又大了些,他急急忙忙地把水往口边送,甚至洒了大半出来。等他一口气灌下了水,眼神里就多了些温驯的活泛,那点不笑也似笑的、永恒羞涩的味道又回来了,他喝干了水,又微微低下头,双手扣着杯子,老老实实地放在腹部。
他能感到小榕树锐利的猫眼随着他的手慢慢向上,而后,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胸前,一时间,他就有些慌慌的警觉,似乎自己打着赤膊,又或者,衣服的衣襟开了?他的手不觉往上移,恨不能遮一遮……杯子悄悄地挨着了心口,小榕树的目光逗留的地方,忽然,他意识到什么,那点可笑的紧张消散了,心里一松,接着一暖,又有点涨涨的激动,但不管如何,他慢慢地淡定下来了……想起来,她开始对自己另眼相看,动作举止亲近和缓起来,并不是因为自己愿意顺服或者是所谓的硬汉精神,而是因为,自己被赤膊绑起来后,她难得正视了一回,也像这样,视线就逗留在这个地方,而后,她的目光、她的态度,瞬间发生了改变,从此,她就开始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那是因为,他心坎的皮肤上,纹着一个关公的刺青。关公,关帝,关武圣,关财神爷……
小榕树单刀直入:“想跑路吗?”
小飞鱼微微一怔,然而也不意外,但他也不能回应,那点羞涩的笑意就有点苦涩涩的。想吗?这一生都在想!然而,却又不是最想,最想的时候,不觉已经过去了,最想望的时机,最积极的状态,原就不只是跑路,不是逃离,而是奔赴……奔赴,故乡!顺应那故国对好男儿的呼号……一条香江,两地情怀,大陆和香港,生生切割分离的中国结——不止在地理上,甚至在历史上,他们也知道,香港在春秋战国时已属楚国属地……大中国的一份子。千载悠悠,血脉、文化的双融合,繁荣昌盛相继,得失荣辱与共,这,就是身份认同和归属吧,炎黄、华夏、中国人。以此为豪,骄傲的中国人,中国人的骄傲……地大物博,应有尽有,你们需要我们的丝绸、茶叶、陶瓷……然我们却不需要你们的任何东西!不需要贸易,不需要交流……不需要,我们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乾隆、嘉庆年间,英国两次派特使来京,但待遇都很差,和平通商的请求也一再遭到了拒绝,于是,他们设法找到了卑鄙却有用的突破口:在他们自己的国家属于违禁品的鸦片。
这很奇妙,鸦片战争以前,我们不肯洋人平等待遇——于是,1840年,对中国的战争,中国第一场沦落为殖民地弱国的战争,在英国国会上,271比262,仅以9票之差获得通过,理由是为了纠正不公正的贸易。鸦片战争以后,是他们不肯给我们平等待遇了——1842年和1860年,英国先后强迫清政府签订了《南京条约》和《北京条约》,先后割让了香港岛和九龙,1898年又强行租借了新界,租期是99年……99年,到1997,够得上我们三生三世了!如何煎熬得过去?也许日子还是随了别人反过得好点吧,只是中国人实际归实际,天真也很天真——一句民族大义随时随地都能激起血性……还记得父辈在叙述大陆时,那口吻就像在叙述从前显赫而今没落的娘舅家,带了二分嘲笑三分尊敬和五分叹息,这里就有不满,有骄傲,同时也有伤感。可无论如何,也还是时时挂在嘴边,叹在梦里,简直就是自找不痛快,却也因此,从父辈那里就开始沉抑发酵得来这样的情怀,失国的人,对祖国那种近乎空虚的骄傲和热爱,就是这样的中国情怀,中国少了政治而只靠民间传承的……义。合群,抱团,忠义。在民间,关公才是帝,义气是王道。一旦失了爱的对象,失了恨的对象,没有热情也没有战斗,那么空虚的日子一天天织叠起来,他的心就像一个无可依靠的大海……跑到哪里还会有分别吗?如果他满怀悲伤和复仇,这种念头又像一个可怕的胎儿,一直生长着,却从不分娩——这对我们来说,无所作为岂不是将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