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哭墙
那是难以分割的一片晦蓝,波涛是一种排他性、附着力皆极强的粘结剂,一点一点黏贴到天空上,这才叫天衣无缝;因为海天相互勾结,苍茫晦涩,根本就没有海平线。遥遥地,浪长长久久才摔一摔它苍苍的白头,宛若风歌的节拍。然而也没有风,它刻板僵死得如同一幅哥特派的画。又有一钩灌满鲜血的月亮缀在远方,妖异的月光缓缓泻下,并不可怕,只显出了一种哭丧的抑郁和麻木,了无生趣。间或又渗上一层朦朦的浑雾,倒映出了几只幽幽的海萤,追逐着那新死的魂漩涡似的舞呀舞……无可无不可地,在这如钩的血月、平涌的夜雾、漩涡式的海萤外,又突兀而又必不可少地探出了一头森森的哥特式塔楼,微露些许尖拱式门窗、两边尖塔,高耸的屋顶极讲究张力的均衡、内涵优美的外露与可见的形迹——那拔挑出来的尖拱上,至少有一位天使能够站在尖拱的尖端上。
确实有……风吹动她的衣服,使她的身材像把弓,一把射向大海的弓。
有了风,那就有了响,风拂过衣衫发出极清脆的声响。显然,风不大,且触感极好。这很好,因为若你有这么一幕堪可入画的视野,你会明白——它只是茫茫海天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点,而这一点的命运,则完全取决于月亮、大海,还有风。
风在歌、在诉、在哭;在风里舞、顽、死的只有鸟。就如同能站到针尖上跳舞的天使一样,它们不止轻盈如风,且有御风的翅膀。风里的鸟,通人性的海灵,是精卫吧……精卫填海,或许它想告诉我们,报复是没有用的,人有报不完的仇,也永远不会满足,因为既成事实的,不会重头再来;又或许,它想告诉我们,从一开始我们就是那只遭难之后的鸟,整个人生可以说像在用鸟的啄吸取海水,含起沙子,想一点一滴把大海弄干的过程——又或许,都不是?那么……
不,或许只是主体错了,不是精卫;难道你没有想过,那是只燕子……小燕子?
那些让人费解的、连续不断的、极细微极细微的、变化无穷的声响,极其近似于和人做着对话。而她却怀疑自己什么也没有说,没有提议,没有附议,也没有怀疑。不是她,只是她的心情随着体内一个无形之月的引力而起起落落,这是自然法则在起着预期的功用——要知道,除非海洋干涸,不然大海能承受无尽休的痛苦。而在这里,受苦的意识和那么多的灵魂存在超越了一切的细节,它仅仅是一个适合哭泣的地方。
只是,她从不哭泣。
即使她有着每每令人嫉妒的、在发怒时简直能达到感情和知觉的顶点。然她的哀伤却会如期到来,无可排解地压抑在一起,如同那等待满月的黑色狂澜……没有任何东西界限它们,没有维度以制造一个空间感,这景象令人目光迷失,无可着落,不觉将自己交付出去,不由心生感伤,同时又不可抗拒地被一种渴望俱住,要沉潜于其中,让自己就这么迷失一回——那如同深海的、没有光的虚空!然仍有声,风航行在夜海中,悠悠地,如同絮语,又潜入了絮语,那轻柔的絮语富有穿透力,温存,带着静夜的一种安谧,忧伤的蓝调,好似一个生命以两种声调进行自我交流——不管怎么说,大海之上不存在名副其实的孤独。
“亲爱的小燕子,王子说,你给我讲了这么多让人惊叹的故事,但是这世界上最让人惊叹的莫过于苦难中的男男女女,世间最神秘的无外乎痛苦和不幸,请你在我的城堡上空飞一圈,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那双莹然如夜的眼终于转向了他——充满了戒备和怀疑。在她眼中的人不再是那日行一善的好好先生,只是包围她四周凶险世界的一部分。即使他不该吓着她,却更不敢放手,勉强捉住了她的足尖,她却不是赵飞燕,绝不是!那眼中瞬间爆出的凶暴的冷光,几乎能夺得出炸响,下一瞬,她的反击来了——他只发出了第一声没能压住的闷哼,而她的腿脚却暴风雨般踢、踹、碾、跺、敲……劲用到狠时,自身的平衡也顾不上了,左右上下摇曳,也许有摇曳生姿这一说,可在她,却是切切实实的发怒了!她发怒时不总也是这样么!要赢,除了加倍的蛮和狠,她又能情急生智机应百变。他又能怎样?只忍疼就须更大的意志力,又须得用腰腿紧扣住壁身,仿佛他是只壁虎。双手便舍下了,受下所有的击打,只死死用力,抱住,死死抱住;就这样,只等她冷静,即使冷静不了,起码也让她懈;用尽了仇恨,就会松懈吧,而后回忆起,醒觉起,他没有恶意,不是敌人……而他又不敢想,若他用尽了全力,仍是不能……果然不能!
他生生看她的身姿曼妙无比地在空中划出一道不能捉摸的光弧,折下来,悠悠荡近,接近时,你甚至能看到她已经扫尽了低潮落寞的忧离,而是另一种,生生地嗤笑出洁白的虎牙,嘲弄而自得,永远是自得的,而那不可远、不能近的游离,不是状态,而是姿态。只让人又喜又惧。而他算是不惧的,心里一喜,先懈的反而是自己,果然是自己。手上再握不住,她的双脚就脱离了掌握,双手已顺势在他紧绷的腰腿上恶意一按,自然是他盘不住的往下直溜,而她倒轻飘飘地得以借力,豹猫似地稳稳蹿到了平台上。
“笨蛋,想趁老爷我风雅看景的时候下黑手推我摔死么?告你,就摔下去,下面的海也砸不死我!你就承认自己坏还好点,不然你要赶说自己好心,倒怀疑老爷我要发疯自杀,想硬拉我一把,那你就往这海里跳以表你的清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