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竹林小筑。
宋惜朝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赤身果体地泡在一口温热的药池之中,真气一提,整个人如箭般窜出药池,洒出漫天水花。
“你醒了。”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迅捷无伦地为他披上一件外袍。
宋惜朝迅速跃开两步,转身看着对面那位青衣男子,喝道:“你是谁?这是哪里?秦纣呢?”
青衣男子对宋惜朝的警惕丝毫不在意,哈哈一笑:“宋少侠,自从我家先生救你回来以后,你就一直陷入昏迷,多亏了这一口药王池,否则你所受的内伤,一年半载也未必痊愈。”
“你家先生?”
“我家先生正是名满武林的玉笔客,想必你应该听说过。”说起玉笔客,东方无月满脸崇敬之色,没有半分做作虚假。
宋惜朝骤然一惊,皱眉道:“难道是那位以宋公宝库挑拨武界中人自相残杀的玉笔客?”
东方无月面色一冷,不悦道:“我家先生好心好意救你回来,不知图报也就算了,为何反而还要诽谤于他?”
“诽谤么?”宋惜朝冷笑一声,“如今武林被宋公宝库搅得腥风血雨,这难道不是玉笔客所造下的罪孽?”
“我家先生做事,自有其用意,远非我等可以揣测。”
宋惜朝自知此人将玉笔客敬若神明,多说无益,于是说道:“话说回来,玉笔客为何要救我?与我同行的荆兄弟呢?”
东方无月注视着宋惜朝许久,其间脸上表情不断变幻,最后叹了一口气:“死了。”
“什么?”宋惜朝不可置信地看着东方无月,“既然你救得下我,那为何救不了他?”
“我到的时候,那小子已经死了。”东方无月轻描淡写地说道,便似在述说一件无关重要的事情一般。
宋惜朝忽然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瘫坐在地,眼角隐隐有泪光闪动,道:“玉笔客不是料事如神么?为什么不早点派你来?”
“你是想依靠别人么?”东方无月盯着宋惜朝,目光越变越冷,“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力量,那又如何守护自己所重视的一切?所以,要想今日的悲剧不再重演,那就尽快变强吧!”
宋惜朝缓缓地站起来,低垂着头,似是不愿让任何人看见他已泪流满面:“告诉我,怎样才能变强?”
“随我来。”东方无月微笑着点了点头,身形一闪,往屋外窜去。
宋惜朝连忙抹去眼角的泪珠,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身后,在林间不住穿梭,不多时停在了一道瀑布前。
这瀑布,却不是平常的瀑布,是竖立于两根翠竹之间,也不知道那绵绵不绝的水流,到底是从何而来。
宋惜朝备感惊异,道:“这是……”
东方无月笑道:“这是水月幻竹。在开始修炼以前,我想要问你,你对武者的境界,到底有多深的了解?”
“武者境界,分为封脉、朝池、曲泉……”
“错,错,错。”东方无月频频摇头,“武者境界,其实分为多种不同的体系。前一种体系你已知晓,我也不必再详细解释。我现在讲解的,是后一种武者境界。”
“还有另一种武者境界?这我倒没有听说。”宋惜朝皱眉道。
“我所说的另一种境界,乃是‘道’的参悟,亦称之为‘道境’。所谓道境,分三重,依次是入道、合道、斩道。何谓入道?即是参悟了自身之道的武者,此乃‘道’之参悟的根本。入道以后,便要将自身之道与天地大道相合,即为‘合道’。而斩道,就是相当漫长的过程,甚至穷极一生也无法参透的境界。在武者悠久的历史中,只有一人成功斩道,破碎虚空,那便是武者始祖——六道仙人。”
“除了入道、合道、斩道以外,还有另一种‘道’的参悟。由于这种参悟于世人看来是离经叛道,而且风险极高,稍有不慎,便会误入歧途,严重者甚至被‘道’所噬,因此并不是太多人会参悟这种道境。”
“这种道境,亦分三重,离道、化道、斩道。离道者,顾名思义,即是远离天地大道,枯守自身之道,并以此为根基,化出自身的天道,便可瑧至化道之境。无论合道还是化道,二者殊途同归,最终仍要斩道。”
看到宋惜朝满脸迷茫,东方无月忽然自嘲地一笑,“当然,我所说的这些,现在的你或许无法明白,归根究底,还是要靠你自己修炼出道心,亲身感受那种玄妙的境界。”
“道心?你能告诉我如何修炼道心吗?”宋惜朝急切地看着东方无月,道。
“不能参悟‘道’,皆因道心不稳。道心为何不稳?只因你无法感应自己真实的心意。”东方无月指着那一道瀑布,“水月幻竹能反射出你的真实心境,希望你在此找到属于自己的‘道’。”
言毕,东方无月大步往竹林小筑走去,走出三五步后,忽然又道:“如若机缘未至,又或悟性欠佳,这水月幻竹却也帮不了什么。”
宋惜朝端坐于地,凝神注视着那一道奇异的瀑布,只见水流湍急,清澈如镜,倒映着一道伟岸的身影。
就这样枯坐了一个月,那一道瀑布仍旧没有任何改变,甚至倒映着的身影,也是坐在相同的位置。
第二个月,那倒映着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而东方无月每次送餐来的时候,都是叹息着摇头,“时机未到。”
时日飞梭,转眼便过了三个月。水月幻竹所倒映的身影,完全隐没不见,一道模糊的影像逐渐显现了出来。
原本有些颓废的宋惜朝顿时精神大振,定睛一看,那影像竟是一株竹苗。
这一株竹苗经历了岁月的变迁,经历了风雨日晒,终于长成了一棵苍劲的翠竹。当它越长越高的时候,被一位粗壮的汉子连根拔起,从此断了生机。
接着影像再变,那是一窝猴子,它们快乐地觅食、玩耍,一直无忧无虑地成长着,忽然有一天,一群凶猛的恶狼钻进了它们的洞穴,将大大小小的猴子吞吃一空,只有一只小猴子呆在窄小的秘道中,愤怒地看着群狼的暴行。它那幼小的眼睛里,似有什么在酝酿着。
影像逐渐变得模糊,宋惜朝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甚至连自己的身影也无法倒映出来。
身后脚步声起,东方无月平静地看着那一道被灰尘完全覆盖的身影:“刘书周,兵败玄京,为秦纣所擒。”
宋惜朝缓缓地站了起来,身子晃了晃,随后站稳,抖落了一身的灰尘。
那原本漆黑如墨的长发,不知何时竟变作雪般银白,就像经历了数百年岁月,在微风中肆意飞扬。
“你要救他?”语气平静得十分可怕。
东方无月看不清他的表情,心中犹豫,最后还是点头道:“刘书周是先生所预言的未来中不可缺失的一块拼图,所以我必须去救他。”
“那荆楚呢?”宋惜朝仰首望天,语气仍是平静得不见一丝感情波动。
“他只是成就未来的牺牲者。”
宋惜朝缓缓地转过身来,让东方无月意外地是,他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
“那么,带我一起去吧!让刘书周,成为巩固我道心的基石。”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极尽奢华的厅堂,一切家具皆是由万年桃香木造就,以致于空气中也弥漫着淡淡的幽香。
只是,在这幽香之中,堂中气氛却是十分紧张。
秦纣依旧是那一身鲜亮的龙袍,坐在居中的太师椅,身侧立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白皙的面容像极了娇俏的女子,指掌亦是极为纤细,若不是那突出的喉结,绝不会有人会想到他居然是一个男子。
此人便是颇受秦纣倚重,掌管千岁府一切事宜的千岁侯。
以无心老人与灭千罗为首的一众强者,恭敬地立于两侧,每个人的眼睛,都注视在中间那一位披头散发的囚犯身上。
那囚犯,不是别人,正是兵败玄京的刘书周。
秦纣忽然站起身来,浑身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道:“刘书周,朕念你修行不易,诚心邀你加入千岁府,过往一切,既往不咎,你意下如何?”
“那我兄弟项天霸呢?”
左侧的灭千罗笑道:“你那兄弟,已答应加入千岁府,为君上效力。”
“这样啊……”刘书周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丧失了往日的神采,“三弟因我而死,我又怎能委曲求全?要杀,便杀吧。”说罢,轻轻合上了眼帘,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闪入了厅堂,众人大惊失色,忖道:“这人是如何突破无心老人施加的禁制的?”
无心老人吃惊更甚,但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武道高手,一惊之后,左手凝起一道巨大掌印,重重地拍向了来人,同时喝道:“什么人?竟敢在千岁府放肆?”
堂中众人皆不是泛泛之辈,无心老人一出手,立即跟着出招,凛冽的劲气顿时充斥着整个厅堂。
下一刻,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只见来人硬生生地从劲气之中走了出来,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伤痕,就连身着的衣袍,也没有半点破碎。
这人,秦纣却是识得,正是数月前在他手下救走宋惜朝的东方无月。如今再次见面,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冷哼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东方无月淡淡一笑,随即注视着刘书周,竟然不理会秦纣的问话,“你想活吗?”
刘书周睁开了眼睛,转头仔细打量着东方无月:“你是何人?”
东方无月含笑不语,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转向秦纣,“此人我带走了。”
秦纣面有怒容,全身气息涌动,但最后还是压抑了下来。沮丧地一摆手,道:“既然此人不愿加入千岁府,留着无用,你便带走吧!”
刘书周闻言不禁一怔,随即站起身来,一双眼睛瞪着秦纣,一字字道:“待我统一武林,必将血洗玄京!还有……”刘书周忽然背转身去,目光忽然变得深远,双拳渐渐握紧:“宋惜朝,我必杀你!”
宋惜朝坐在屋瓦之上,听到了刘书周这一句话后,眼神一黯,喃喃道:“我……终于明白了,所谓的‘道’,原来是万恶之首,所以世间才会有这么多的不幸、憎恨、与杀戮。这是永不休止的轮回,只要有人被杀,仇恨就会一直延续。我所能做的,只有将所有情绪封葬,觉得痛苦的时候,通通转化为憎恨即可,甚至连天地之间的‘道’,也一并憎恨。这便是……天道无情,恨天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