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乱世春秋的西施,也不是东汉末年的蔡文姬。
我本是谭府的千金,生于千年前的越国,穿越千年回望,才发现我的命运,竟和西施和蔡文姬,那般的相似。
原來,诗人不曾说错: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我只是沒想到,自己也曾如那门前的横塘水,是几人眼中的祸水,几人心中的泪水。
蔡文姬的十八拍,胡笳至今犹奏,被匈奴左贤王掳走,十二年的悲惨生活,那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是如何度过的,我渐渐地明白了。
将我从战场掳走的,是吴国的新君,吴国人称君骜,冷酷而桀骜的男子,对我却算有过救命之恩。
那一日,吴国大军偷袭越军后方,我正随几个护卫回府,因为战事的紧迫,易天不可能再顾及我,我不得不听从他的吩咐,哪怕我是押送粮草來到战场的,哪怕我还不算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易天是我的夫君,我想要对他言听计从,不想要他因我而分心。
从沒有想到离开易天之后,我会那样轻而易举地被敌人俘虏,撞上吴国大军的那一刻,我已经预感到了离别,只是分不清是生离,还是死别,几个护卫拼死护我,然而在吴国士兵的包围下,剑还是指向了我的心口,寒芒逼迫而來的刹那,我根本不知该做何反应,预感的痛却沒有随之來临。
在刀光剑影中,我的发髻被打散,长发披了一肩,身上士兵的装扮也已露了破绽,御驾亲征的吴国君主喝止了士兵,下马來到我身边,一身黑色铠甲反光,迫得我喘不过气來,他看着我,又看着我身后的河,以及已断的桥,他明白了一切,鹰般阴鸷的眸三分寒怒三分冷笑,桥确是我命护卫砍断的,为阻拦他的吴军,却也自断了后路。
断桥之后,我笑容坦然,只是想到易天,那个护我爱我不忍让我受半点伤害的男子,我的心还是止不住的痛,想到再也见不到他,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敌人的剑,几个护卫因我而死,我却侥幸活了下來。
君骜掐住我的下巴,目光如鹰般攫取,他对我说,即使我把桥砍断了,也不能阻止他过河,下巴被他弄疼,我却沒有半点屈服的意思,他眼中笑意莫名转浓,直至被掳入吴宫,我才明白那笑中的全部意味。
吴越一战,越军大败,易天作为越军统帅,不但沒有打退入侵的吴军,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吴军与越军依旧对峙,君骜却回到吴宫,來到我被囚禁的寝宫,逼迫我成了他的如夫人,我腹中的孩子却不是他的,是易天的。
我一直在等待,等易天來救我,以及我们的孩子,然而我苦苦等到的,却是他掉下深渊的消息……
吴国少女入宫侍奉,三年才被放归,婕鸢回家的这天,已是三年有余。
光阴荏苒,昔日的豆蔻女子早已婷婷卓立,出挑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婕鸢却沒有如乡人所期待的那样:被君王看中,并且长留后宫。
三年战战兢兢的宫廷生活,婕鸢或许应该庆幸,惹过那么多是是非非,居然还能活着走出宫门。
见到老父的那一刻,婕鸢差点哭了出來,老父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一面拉她回家一面问她想吃什么,笑容就如她梦里的温暖,婕鸢从小就沒了娘,哥哥早年在战场战死,姐姐也已嫁了人,她入宫之后,父亲一个人生活,幸而身体硬朗,乡邻历來和睦。
婕鸢回家了,姐姐听说这事,远路赶來看她,陪她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常被姐姐问起宫里的情况,婕鸢遮遮掩掩地半说半不说,然而说得最多的,还是吴宫里那个宠冠六宫的女人,那个名叫谭筝的女子。
姐姐不知谭筝的來历,还以为谭筝是某位朝臣的女儿,容貌倾国倾城,君王一见倾心,大体应该如此,只是姐姐想像的太好了点,婕鸢记起第一次见到谭筝的情形,那日,王后命内侍监挑两个丫鬟去关雎宫伺候,婕鸢和一个叫做妤鸾的宫女被选中,在关雎宫见到的不是什么宫中新宠,只是一个身着士兵战袍、肮脏却算得上秀美绝伦的女子,王后也许出于好奇,竟亲自带着她们去了关雎宫,是想看看大王掳來的是怎样一个女子,这个女子是否足以迷惑大王。
她们进去的时候,谭筝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满头大汗來不及拭去,那一双湖水含烟的美目带着三分惊惶,竟是那样的楚楚动人,连向來嫉妒成性的王后都移不开目光。
婕鸢和妤鸾成了关雎宫的婢女,也成了监视那个越国俘虏的眼睛,直到吴王君骜回宫那天,她们都好好地侍候在关雎宫,那晚吴王君骜在关雎宫临幸的,不是惹恼他的谭筝,而是无辜的妤鸾,妤鸾进宫前,已经心有所属,所以心怀怨恨,想要报复吴王,谭筝得到妤鸾的帮助,化身宫女混进了出宫的队伍,而婕鸢则被一杯茶迷晕,稀里糊涂地变成了睡着的谭筝,后來被内侍监发现,差点要了她的命。
婕鸢的命,是谭筝救下來的,谭筝并沒有随妤鸾逃出去,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妤鸾自尽,婕鸢从未想到,原來谭筝是那样心善的女子,妤鸾快死的时候,说羡慕谭筝,因为谭筝曾和心爱的人厮守过,而妤鸾却沒有机会了,谭筝抱着死去的妤鸾,哭得那样肝肠寸断,不仅婕鸢看着恻隐心动,就连冷酷的吴王也收敛了怒气。
每次想到谭筝抱着妤鸾痛哭的样子,婕鸢便什么也不怕了,她死心塌地地跟着谭筝,看着谭筝在吴王君骜面前虚与委蛇。
谭筝确是个聪慧的女子,利用吴王的痴迷,从吴王身上偷到**,趁吴王出征之际逃出离宫,带着她爬山涉水,本以为可以逃到越国去,却最终停在了吴越争战的城门下。
谭筝无法看着越国的百姓惨遭屠戮,毅然放弃进城的机会,逼着吴王放过那些百姓,那一次,吴王是怎样的愤怒,有是怎样的疼惜,吴王答应了谭筝的要求,前提是谭筝答应再也不逃离。
从此,谭筝真正被吴王君骜俘虏了。
谭筝怀上了身孕,却鲜有人知那孩子根本不是吴王的,吴王知道谭筝腹中之事后,并沒有逼迫谭筝做什么,婕鸢看到了一个痴情的吴王,痴情到有点昏庸。
吴王可以忍受自己的妃子怀着别人的孩子,多么不可思议。
谭筝的丈夫,越国的将军,那个名叫易天的男子,曾想过办法赎谭筝,但吴王就是不肯放手;他又派杀手半路劫人,奈何被吴王识破,谭筝反而成了吴王将那些杀手一网打尽的诱饵,谭筝曾为此痛苦不堪;最后一次,谭筝被吴王软禁在离宫,易天亲自率人來救,那一次离宫正好失火,易天和吴王为了谭筝,都不顾性命地往火海里冲,最后两个男人联手才将谭筝救出來,但是谭筝已经不能跟着易天回去了,因为吴王手里有越国的三千俘虏,是谭筝的诺言保留了那些俘虏的性命。
婕鸢不知道谭筝是怎么迫使易天离开的,只记得易天离开的时候的背影,那样的沉痛、深刻,她至今无法忘怀,而谭筝在逼迫他离开后,大病了一场,幸而沒有影响到身孕。
留在吴王身边的谭筝似乎学会了忘情,吴王要她忘记易天,只要她忘记易天,他可以不再对越国出兵,谭筝之所以会答应,是因为在那次逃亡的过程中,见到了战乱中百姓的苦痛。
“谭筝确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为了让那些百姓免于死难,她情愿放弃自由,为了让吴王放下屠刀,她情愿忘记最心爱的人。”婕鸢深深地叹息,姐姐听着谭筝的故事,已不知道叹息了多少回。
“那她现在呢?”姐姐握住婕鸢的手,很想知道谭筝现在的处境。
现在。
谭筝现在怎么样了,不只是姐姐,婕鸢也很想知道。
出宫的时候,谭筝握着她的手,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美丽,婕鸢和她说些告别的话,却忍不住哭了起來:“夫人……”
婕鸢私下里只唤谭筝“夫人”,越国将军易天的夫人,而非吴国君王的“如夫人”,谭筝喜欢她这样唤,谭筝有时候会跟她说起越国将军府的某个丫头,说她很像那些丫头。
婕鸢知道,谭筝只是想念她们,想念越国的将军府,想念她的夫君,那个名叫易天的男子。
婕鸢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给她讲一些进宫前的趣事,谭筝听着听着,突然问:“婕鸢,让你出宫去看他们,好吗?”
怎么不好,婕鸢做梦都想回到家乡,和爹爹一起上山打柴,和姐姐一块儿纺线缝衣,她已经三年多沒有回家了,可是……
“夫人,我走了,谁來赔你。”
谭筝缓缓垂眸,手抚着腹部,唇角勾出甜蜜的弧度:“我有小易天,他踢我了,他很调皮,和他父亲小时候很像……”
婕鸢强忍着泪水,看着谭筝的笑容由深变浅,直至完全消失,沒有笑容的谭筝是哀伤的、易碎的,沒有人忍心看到那样的谭筝,尤其是那些曾见过谭筝笑容的人。
吴王应该是想看到谭筝笑的,无论是怎样的笑容,他都希望谭筝笑,他把最好的一切送到谭筝面前,却从來换不到谭筝的笑容,然而他的弟弟,那个身体怯弱却擅长吹箫的男子,宫人们都唤“兰公子”,,他能令谭筝笑,浅浅的淡淡的笑,他陪着她。
兰公子有两个贴身服侍婢女,一唤如歌,一唤似画,神仙一般的少女,能文能武,她们是吴王专门派给兰公子的,对兰公子死心塌地。
婕鸢好几次都看到谭筝在兰公子主仆的陪伴下露出笑容,转头却发现吴王君骜躲在一旁偷看,他在看谭筝的笑容,鹰隼般的眸变得温柔,温柔得不可思议。
谭筝从不知道吾王君骜的偷窥,婕鸢从未告诉谭筝,吴王喜欢深更半夜去关雎宫,好几次守夜为谭筝守夜,她见吴王领着提灯太监前來,都只能低着头跪迎,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吴王有时候只來关雎宫看望一眼就走,有时候会在谭筝身边坐半夜,黎明时方离开。
“吴王在如夫人床前守候到黎明。”听了婕鸢的叙述,姐姐颇感诧异。
“嗯。”婕鸢点点头,下床息了灯,和姐姐睡在一头。
姐姐在黑暗中感叹了一阵:“吴王也算是痴情的人了,可惜夫人并非心甘情愿,以后该怎么办啊!”
听姐姐为吴王和谭筝惆怅,婕鸢忍不住想笑,却又笑不出來:“是啊!怎么办,姐姐,你对姐夫很有办法的,你说夫人该怎么办。”
“小蹄子。”姐姐在婕鸢腰上挠痒:“居然拿我取笑。”
“不敢了不敢了……”婕鸢“咯咯”笑着求饶,好不容易才阻止了姐姐。
姐姐收了手,大概又想起谭筝:“如夫人以前的夫君真的就这样放弃了吗?”
“……”婕鸢想起易天那天离去的背影,心里很是不确定,他真的会放弃吗。
还是不确定。
“姐姐,明日你真的要回去了吗?”
“是啊!你姐夫和三个孩子在家,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姐姐不放心家里。
婕鸢掖了掖被角,准备睡觉:“好吧,既然你要回去了,我明日送你,顺便也看看几个小家伙,老大应该四岁了吧,老二和老三都沒见过……”
次日一大清早,婕鸢的父亲就來叫起,说隔壁的老爹整好赶车外出,让她们搭个便车,如此便省了她们一般的脚程,当天中午便到了目的地。
姐姐家所在的村子靠水,村人以打渔和砍樵为生,婕鸢的姐夫便是打樵的能手,村人要什么木材,只要告诉他,无论在深山老林,还是在悬崖峭壁,他都可以想法子砍到。
到姐姐家的时候,听到几个孩子的打闹声,姐姐忙丢下包袱,跑过去劝架,婕鸢便知那几个调皮鬼是姐姐的孩子,于是走过去伸出手,手上早就攒了一把果子:“看,这是什么。”
三个孩子都往婕鸢这边看來,见到果子赶紧扑了过來:“我要我要。”
姐姐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招呼婕鸢:“我先进去看看。”
姐姐进屋不久,婕鸢便听到的吵闹之声,知道是姐姐在教训姐夫。
果不其然,她那老实巴交的姐夫被姐姐拧了出來:“你看看你把家里搞成什么样子,我走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姐夫牛高马大,耳朵被姐姐这么一拧,身子顿时弯成了弓形:“哎呀呀”地喊姐姐放手,三个孩子见父亲这样受气,一边吃果子一边笑,老大说:“我就知道爹爹会挨骂。”老二塞了一口果子,嘟囔道:“是我说的。”老三趁老大不意,跳着从老大手里夺去了一颗果子,老大一惊,忙來追老三……
婕鸢微笑着看着一家人,心里禁不住生气羡慕之情,忽闻一股东西烧糊的味道,皱了鼻子问姐夫:“什么东西在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