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风扬不想就这么在这场诡异的棋局中落败。
不过,倒不是因为一名棋手输棋的颜面问题。他并不像现在对面那个无形的对手那样,把胜负看得如此重要,甚至,他还没有自诩为一名棋手。
胜败?那种事情,他可以都不在乎。
因为他也并不认为自己能规规矩矩地赢。
仅凭一枚单独的国王,是怎么都胜不过人员齐整的敌方大军的。就算是他这样棋艺不精之人,都早已有了分寸。
但他就是不愿意输。
输棋的规则他很明白——国王落首。换句话说,就是他的脑袋等着被砸扁。
“雷鸣!”
影风扬灵巧地朝着地面施放雷鸣,用强大的反作用力躲过马头的亲密接触,停顿了一秒,又重新逃跑起来。
敌国的士兵继续对他团团合围,穷追不舍。
在这个棋盘上,黑棋棋子的行走路线十分诡异。
他从自己的一停一跑之间,就初见端倪。
首先,这个棋盘的面积不知道有多大。就以对步伐走动最为考究的马的步子来说,马走“日”字。因此,马每次走动后的间距,都应该是恒定的。棋盘有多大,马就走出一个相对长短的距离。但是,这个棋盘上这匹马的步子显然就没那么讲究。
虽然,它走的时候也是一扭一扭的,好像真的是一匹马在他眼前跑动。但是它走的间距就是一个大问题。
有时候,离影风扬远了,它就以一个极大的步子跳了上来,一个大得吓人的马头顶在前面。若离得近了,则是向前小跳一步,再拿马头拱一下。长短距离,全凭心情。
影风扬怀疑,这个棋盘的大小,自己所在棋盘上的位置,也是根据对方棋手的心情随意变换。
其次,他们的确是在以某种符合行棋的规则在走。这简单的规则就是,自己每走一步,才会有一枚棋子动上一下。那枚棋子的反应很快,好像对方棋手根本不需要思考似的。因此他才能发现,自己在跑动时候,对方行走中的棋子,总是比自己停下来的棋子要多。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停下。
每个他的落脚点,都有一枚棋子直直冲来,因此他不得不慌忙闪避。但是,这又是给了对手一个走棋的机会。
也就是说,只要他在这个棋盘上走了第一步,这盘棋就绝无再次停下来的可能。他也因此面临两个终局,要么自己被可悲地踩死,要么就先被活活累死,再被无情踏扁。
这个摆了很久的棋局,并不是一个公平的残局,完全是一个糟糕的残局。只是一个让百无聊赖的鬼魂重新开心一下的残局。他根本赢不了。
真是恶趣味!
所以,投降跟掀桌子的手段,本应该是留给他最后的手段。为了活命,他都使得出来。
只是这爷孙都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一个摆明了不肯接受投降——有哪位品行良好的棋手不会在自己的对手陷入单纯的窘迫时,不接受对方投降的?要他说,这老魔法师当年的棋品就很有问题。
而那个很有问题棋手的孙女,却不允许他放火烧了这些书——也就是小巷里的顽童,面临危局时,不甘心输棋却又要挽救自己颜面的常用手段——掀桌。
真可惜,本来火是最克制这种纸制品的,一点小火星,说不定就能马上让这里成为汪洋火海。但是玛琳并不允许他这么做,确切地说是用钱财来威胁他。
“这下面潮湿的很,你还不一定能点着。”玛琳还不忘补充道。
影风扬见过她的这种眼神,这种贪婪的眼神,他知道玛琳口中的这笔钱并不只是她刚才这番轻描淡写。
他从莱娅的眼睛里见过这种眼神,赌场的赌徒,索要贿赂的城门守卫,甚至是使唤着两个干苦力的沙海奴隶的商人眼里都看过这种眼神。
影风扬有时候会觉得,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是活着的时候欠下一笔还不完的债,还是到死了的时候,可以无所牵挂地跟这个世界说一次两不相欠的再见。
他选择了后者。
他前半生的职业生活也叫他去选择后者——那种在刀剑上舔血生活。
虽然他坐了几年牢狱迟钝了许多,但他身体的本能还是叫他把匕首收了起来,蒙头开始逃跑。况且,这还不一定会死。
他知道,如今只有自己这枚棋子踩扁,棋局才会结束。但他不能死,他是棋盘上的那只孤立无援的国王。只要他活着,他就是这个白棋国家的最后希望。
一辆战车用极快的速度撞开了层层书架,朝他的眼前冲来。影风扬向身子的一侧一个猛扑,战车的地盘贴着他的脚底从他身边掠过,好像一头冲过头的蛮牛,直到冲了很远。
“三流的棋手,二流的国王,一流的狂战士。”玛琳冷淡地评论着棋局,“只用一个棋子走,还真是你们北方这些脑袋单纯之人的作风啊。”
“我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影风扬不忘还嘴,“况且,我出生在废王都之下的渔船上。”
不过,他也因此能明白一点。对方棋子的行棋线路是在启动的那个时候就已经确定的。
当然,他还明白了另一个事——对方的棋子不一定要踩在他的脸上他才会死,像刚刚那样从他身上无情碾过,他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在正常的棋局中,这种情况也偶有出现。一般它被称作,参赛选手的猝死。
影风扬的对手绝不可能猝死。想法,它此刻应该玩得正不亦乐乎。若是棋盘的胜负规则仍然有效的话,说不定他还有一种赢法。
他越过敌军士兵的重重阻隔,把目光看向对手为唯一没有动过的棋子,也正是在对方士兵重重护卫之下的那枚最为高大,同时也是最为脆弱棋子——那枚不敢冲锋陷阵的黑色——黑棋的国王。
若他猜的没错,若这棋局还有一丝丝公正可言,那就是对方的弱点。
“玛琳!”他不忘回头跟玛琳喊话,“是不是只要先碰到对面国王,我就赢了?”
“那你也要先碰到再说。”
影风扬从一个空书架的两层中间翻滚了过去。对方本该跟上他这一步的战车显然没有料到,他的身体可以如此敏捷地从一层空书架中间翻过,因此完全跑错了方向,冲进了另一排书架的长廊。影风扬不禁一笑,暂时停了下来。
“黑军的国王,可敢与我在阵前一战!”
他看着对方王前的马头高高跳起,便朝着远方的国王挑衅道,“懦弱的高台上的敌首,女人襁褓里的懦夫,连单挑的勇气都没有吗?”
对手并不理会他,但他觉得自己这声嘲讽第一次喊得他心潮澎湃。
他第一次有了参与这个棋局的感觉。对手穷尽一国之力,想要完全摧毁自己,却一次次被自己跑了。跟当年教会穷尽举国之力,想要覆灭高地一样,最后不是落得草草收场?他觉得,这样才算是在下棋,而不是仅仅任凭对手摆弄。
他想起了那段放荡出入王宫的旧事,喊道,“既然你不肯过来,那我就亲自杀进你的王宫!”当然,那时的他只是为了财宝。
远方的马头稳稳地坐了下来,把书架的旧木板完全坐成粉末。
影风扬早已朝着书架放出雷电,小跳一步,跳出了那匹马的底座范围——对对手棋子的大小,他早就做出准确的估测。
另一匹马又坐了过来,影风扬像老鼠一样一个闪身躲过,一语不发地突然朝着对手的国王迂回逼近。
他知道,那匹马会坐到原先那匹马的马头。影风扬仿佛听到一阵哀嚎,那马头上的书掉了一地,摇摇晃晃倒在地上。不过,它倒是顽强地并未就此退场,还在努力用一本本书重新拼接。
影风扬只知道接着追来的并不是那枚被坐坏的棋。他再次躲过对手的袭击时,终于察觉出对手的行棋中最为忌惮的那部分——棋子的相互碰撞。
他觉得自己是冲锋的勇士,狡猾的老鼠,落体的国王。
一辆战车还在他后面朝他紧追不舍,速度比他更快。
“雷鸣!”他紧急变向,那辆战车不得不在冒犯自己国王之前,紧急停下。
紧接着又从棋盘的一头冲来另一辆战车,主教,甚至是小兵——当然,在棋盘可大可小的当下,小兵的跑步距离都是能追上战车的距离。
黑王面前的侍卫因此越来越多,黑色的书皮一致对外,把国王团团保护起来。
这多亏了影风扬的引导。
这种局面也意味着,黑王已无动弹一步的余地。正中影风扬的下怀。
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一种拘束。
一位被束缚拳脚的君主,绝无作为可言。
很明显,对手并没有察觉出他的计策。
“听说你害怕相互碰撞?我可不怕。”影风扬嘲弄似地冲进了敌军士兵的下盘。
黑棋的棋子楞了一下。
这时候,步数,走子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唯一重要的是,它们这些大家伙如何在不伤害自己友军的情况下,把在自己下盘穿梭的这只老鼠砸扁?
这些大家伙想不明白,它们一低下头,就相互别扭地挤在一起。书页相互摩擦,发出了闹市上那般的吵闹,再无军纪可言。
“轰!”
一声轰鸣打破了这声吵闹。
是黑王!
他拍瘪了自己眼前的那只士兵——刚刚影风扬就快躲进那名士兵的脚下,所以他把自己的士兵无情拍扁。
“这么残暴吗?那可是你的士兵啊!”
影风扬嘲弄道,他早就停了下来。
影风扬重新掌握了棋盘的主动权。就抱在那些棋子腿部的书上,偶尔才挪动一下,不给对手走步的机会。
黑棋运用有限的步子,开始有纪律地从国王身边挪开。
但是,他们发现自己挪动的机会十分有限。
偶尔它们想试试运气,打一下突然冒出来的影风扬,却发现对方灵活的像只老鼠,忽地一下又突然不见了。只得继续准备撤退。可是,它们却发现,这次还没轮到自己走棋的回合。
影风扬在认真计算着黑王周围的拥挤程度,自己的最大步子跟预想步数。这种感觉,跟偷盗王宫之前的事先计划异曲同工。唯一不同的是,他这次不需要安排逃跑路线。
黑王用影风扬吝啬的步数,驱赶走最后一只围在他面前的士兵,终于可以动弹的时候,才发现影风扬站在他的眼前——他刚刚就躲在那个士兵的影子里——好像一具无声无息的尸体一样。
他是怎么做到的?龟息术?
“别想了,这是我的回合。”影风扬镇静地仰视黑王,对面的国王,他触手可及。“将死!”他伸出了手。
眼前的黑王坍塌,书籍散落一地。
黑棋坍塌,书开始逐渐从他们脸上剥落。
“我赢了。”他回头看向玛琳。
“不,”玛琳反倒笑了起来,“你没赢。”
“你说什么?”影风扬甚至还没来得及指责对方耍赖,大地又开始轻微颤抖起来。
他警惕地转过身。
黑王开始重新拼接,大大的黑色脑袋顶着影风扬的脑袋,黑色的肉体逐渐生成。
四个凹陷的小槽替代了那无上的王冠,锐利的刀片锋芒毕露。
这不是黑棋的国王!
这是黑棋的战车!
见鬼!黑王呢?
书页在快速地翻动,黑色的书籍在极远处重新拼接。
王冠。
黑色王冠的国王出现在原来战车站着的地方,蜂鸣的声音像是一场冰冷的哂笑。
“你们,这是作弊吧!”
没有人回答影风扬,早已过了他的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