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贝家出来时,夜已经变浅了,他们过家门而不入,先到隔壁去,把那独存的院落门墙上,贴好了新对联儿。
刚日读经,柔日读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那红底儿黑字儿甚至沾了些兆学疚的血腥味儿,他们又怔怔地站看了半晌,不觉天已泛起了鱼肚儿白,他们就一家一家去敲门儿,告知上学的信息。慢慢地,又转回去,这时,妆园外的大杂院儿里,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随处可见的废墟,也有人家搭起了小帐篷儿,且一夜一夜地捱着,而风儿又正一日一日地把人往寒冬里驱!
小榕树阴狠狠地冷笑着,柳生心里发寒,和一心半拉半抱,先把严重透支的兆学疚弄进了妆园,塞给了戴门子,戴门子仍“咯吱咯吱”地做着木工,只怕也是一夜未睡。她瞥一眼几个兔子一样儿的红眼睛,也不问,只一边利索地去准备吃食,一边话儿不离口地数落道:“这就泄气儿啦?你们算嘛混混儿啊?丢人!你们的前辈,出来混儿时那有房儿啊,就只在闹中取静的地方,半租半借几间房屋设立‘锅伙’儿,屋儿中只有一铺大炕儿、一领苇席儿和些炊具桌儿凳儿,这便是他们自称的‘大寨’儿,首领称为‘寨主’。屋儿内暗藏有兵刃,如蜡杆子、花枪儿、单刀、斧把儿之类,有事儿一声呼唤,抄起家伙,便是一场群殴,无事儿只在里面吃喝盘踞。寨主之下有两三个副寨主,另外聘一个文人暗中策划,称作‘军师’。余者概无名称,寨主对于众人一律称为兄弟。入伙儿的不举行任何仪式。没有师徒行辈,只按平日行辈相称。有新加入的,当天大家吃一顿捞面儿,如是而已。就这样凭着愍不畏死,讲打讲闹,混一时儿是一时儿,自称是‘耍人儿的’。他们有组织,没名堂,不劳动,不生产,但凭一膀子力气、一派言语在社会上立足;有的竟能‘成家立业’,甚至厕身缙绅之列。现在都有了,有了根基儿有了名望儿,你们反倒沉不住了!”
闻言,一心趴到兆学疚的耳边,催促道:“老学究,你不是我们的军师吗?想个办法把他们赶走吧!”
兆学疚怔了怔:“我是军师?”
戴门子摇头,不客气地道:“在三不管,又聪明又会躲懒的人是老大,又聪明又勤奋的人是军师,又笨又懒的人是小弟,又笨又勤奋的人只能添乱儿。你以前,其冲量也就是个添乱儿的,要当军师,先想办法对付他们,记住,是混星子的办法,不是你文人的办法。”
兆学疚想了想,摇头。戴门子也摇头,道:“不会,就先好好看着吧,看你老大是怎么做的,然后再学,不过得快些……”
“我知道,我们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兆学疚接话儿,心里又宁帖又焦灼,然而他再支撑不下去,叹息着,他跌入了墨黑的昏睡中。
白日,大概学校已经开学了,然而他们都不清楚,他们太累了……当晚,小榕树让西贝在守建材的武士饭菜里加了点料儿,把人闷倒,又带着小弟们猫儿一样在工地上流窜,不但把下好的石脚儿砸了个稀儿烂,还把那能搬的材料儿都搬空,正好给砸了家的兄弟们盖新房。
兆学疚看得又震惊又振奋,兴致勃勃地向小榕树请战,小榕树毫不客气地让他碰了一鼻子灰儿:“等你哪天不再添乱儿再来行这军师之道吧!”
第二天,妆园内外的攻防战打开,日本人当即针锋相对,封锁了妆园出入的门路儿,并日夜安排人手来守护工地,妆园里便让妆班排开了《四郎大喜》,时时爆出锣鼓喧天,直闹得无一刻安宁。
只因有了小榕树的吩咐,兆学疚哪里都插不上手,不得以,只好窝在戴门子的木工房里发牢骚,久了,他才发觉,戴门子的木工房是居民们最喜欢的地方:卖艺的,需要道具;做生意的,要修补车子;小孩子在这里可磨到些小玩意儿当玩具;也有家庭要些细柴引火;精细的,在木工房里捡漏儿,也能算个生计:捡到榆木刨花儿,粘性大,整理顺了卷好,一条条卖,女人们买回家放在陶瓷碗儿里,用时淋点儿清水,比梳头油便宜,梳头又亮又有型,还不污枕头——难怪丁老板的头儿总是油光水亮!
兆学疚一开始是出点儿主意,后来兴致儿一来,倒大刀阔斧起来——丁佼的戏园子被他重新利用接收,除了已烧毁的胶片儿,其他的都尽可能地修复,然后,他把三不管里原来有拉洋片儿基础的手艺人教了放映技术做了放映工,拉洋片儿的再有后继人接上;他开始爱上游荡于南市街市民巷,又自发地成了高级钳工、拉洋片儿的、掺假药儿的、造****儿的……妆园外,虽然日本人守护得愈加严密,但兆学疚有本事儿带领几个机灵的小弟挖道儿钻水,偷电,偷水,偷料,偷工,破坏力超强。于是,只消一个周次,兆学疚已经从添乱儿的人迅速窜升为公认的军师。
而妆园外日本人的守备力量加强升级到了田中之雪为领队……
是夜,兆学疚坐在妆园的墙头上看夜空,那小榕树吝啬,轻易不肯在园里点灯,看着那纯粹的夜色,也看那远处大罗天透出来的灯海,忽然想起歌德的话:光明、光明、更多的光明。乌纳却说,不,温暖、温暖、更多的温暖。因为我们死于寒冷,而不是死于黑暗。兆学疚忽然疑惑:光明与温暖不是理应同在的吗?为什么会有光明但寒冷的地方,或者黑暗但温暖的所在呢?
他摇头而笑,这些纯学术的思考已经离开自己似乎很久很久了。
这时,戴门子终于见乐呵呵地来请:“与东洋人斗得愈加激烈,老大见你上道儿,要你去帮出主意儿,算是认可了你军师的位置!你再不是添乱儿耍棒槌儿,而是我们妆园的军师了!”
兆学疚又惊又喜,道:“老大肯听我的吗?”
戴门子道:“怎么不听?你尽可放心,我想,你现在想的,多能和老大想到一处儿去了!其实你们老大也没少读书,只是读书人心机儿太深,机深祸也深,所以样儿上不能带了爱读书的模样儿,他又忙,多是听我们讲,得个空儿都给他讲,变着法儿都想他能学些儿,你又别看我们都在人前装傻充楞的,其实都是循着理儿来的,一拽出文来,混星子就不值钱了嘛。”
兆学疚笑嘻嘻地点头儿。
妆园与他,不知不觉中已是互相渗透互相影响,从量变到质变,从物理变化过渡到了化学变化。兆学疚蹦下围墙儿,扯动胸前的旧伤口,他夸张地按住,像混星子那样,把气血暂且压下,呼之欲出的是那里的坏水儿正“咕嘟咕嘟”地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