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鲸鱼湾
“人太多了，即使是写《水浒》，也装不下这么多煞星了。”监狱长木木遗憾地摇着头，抱怨着，显得十分苦恼。
他坐在秋千似的吊椅上，摇着酒葫芦，打着晃，咂着嘴，小三角眼奸猾而真诚，真诚地奸猾凶残，也许他就是这样，真诚地变态着——因为真诚、有时候还充满着虔诚和狂热，所以常常不至于太令人厌恶，而是让人毛骨悚然。
这时他就是这样，显出稚执的真诚，他顽固地试探着和别人打着商量，似乎是商量一个再正常不过、再平常不过的正经事。
“再精简一些？你知道，浓缩才是精华嘛！”
站在他下面的是一个壮实的小伙子，比起木木，尽算得上高大，但他把脑袋压得很低，木木就无法俯近去探测到他的眼神，只能跟他短短的黑发茬丛对峙，他似乎也答了句什么，声音又沉又闷，嗡嗡的，木木以为这是他发言前清嗓子的前奏，于是又耐心地等了半晌，然而却是没有了，原来那就算是说话了。
木木只好加倍苦恼地摇头、咂嘴，最后还是灌了几口酒，才算是顺过了那口说不得窝不下的气来，他倍加真诚地与这闷葫芦攀交情，显得推心置腹，并不吝于给予真诚指导：“小飞鱼啊，你也算是监狱里的老人了，总算让你熬出头来了……为了克服恐惧心，你必须正确限定对象，孤立恐惧心才是……我多么遗憾，如果你仍然只是个非常普通的小人物，你将永远无法了解完全掌控一个人的生死时那种神圣的感觉。”
小飞鱼似乎是愿意受教的，显然是配合受教的，木木就耐心地等待了半晌——那小飞鱼看起来整个人都在说话，连头发、衣服都散发出来专注而动情的气息，忸怩而机动的神态……时不时从嗓子眼里憋出一两声杂音……引得人更耐心、更细心地想去听——他只是害羞，他是配合的，他肯定是同意你的——然而却是什么也没有的，那一切都是你的感觉，他确实全身心在配合你的感觉，然而，那说到底也只是你的感觉，他到底——什么也没说……也不会说。
木木就暗骂自己糊涂，竟然忘了这小子就这么个坯子，哑口葫芦里闷着一肚子又蔫又苦的坏水……于是就不便再做甚姿态，只把丑脸一拉，硬邦邦地就此打住：“就这样！没那么多牌号，只能排到88！大发的号码，好歹也图个空吉利，你也知道，老规矩了，只有那么多！”
说着，木木把吊椅的扶手掰一下，椅子就开始往上升，小飞鱼连忙上前一步，手往椅子上一搭，硬生生地止住了去势，他第一次抬起了头，一张黄种人黝黑的脸，厚嘴唇，胡子青青的，他又嗡嗡了几声，终于挣出了一句，一句是一句，竟十分干练，硬石子一样打滚出来：“随时可以，饶上一个！”
小飞鱼不多说话，只把另一只手一举，就见众人应声抬了一个人涌来，气势汹汹。
一时间，木木就有些惊了，不由得对这个闷葫芦蛋正眼相看，看了又看——这小子，难怪终于轮到他混出了头，原来连气质都变了——如果他不是在搞笑，那么——冷幽默、敏感以及骄傲混合在一起，下面似乎还掩藏着隐隐的强硬和自信的气息。
……不错，只是，确实还不够，远远不够，倒不是他不好，只是现实更严酷——或许他愿意当他的传人？虽然资质仍是差了点——于是木木又感性又苦恼地摇了摇头，真诚地道：“小飞鱼啊，你倒也越来越像我了。”
小飞鱼低头不回话，脸上却毫不掩饰地显得有些难堪。
木木就有些受伤——他的酒葫芦早半空了，摇着，额上渗出了汗，看一眼，顿一下，又怔了一下，他开始大幅度摇头，拒绝得很坚定：“不行，他可是个宝贝蛋儿！你们这里牛鬼蛇神什么都藏，可够得上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统共就他们三个，这是多么难得啊！我算算……如今已经只剩下两个了，这个可不是你我随随便便能私下里能饶的。”
小飞鱼半晌说不出话来，小飞鱼照例半响说不出什么话来表态，但他手上的五指牢牢地掰住椅子，手臂上的肌肉一块一块隆起，木木怔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正一点一点把他的吊椅往下拉，以动作来明确地表达了自己。
木木极是无奈，只好又替他说了——
“我知道你在抗议，你问一号？她是‘手术刀’的人了，他们见了女人，就是那样慌得不要命似的，这个机会他们等了好久了——只要看见是女人，不管是什么，只要头上有一个‘转’，下面有一个‘眼’，他们可想椎她一下……她既然像腐肉吸引苍蝇一样吸引这些人，她也得有能力像拍苍蝇那样捏死他们才行。如果不行，就怪不得谁嘛！谁也不能一味地当护花使者啊！再说了，她算是女人嘛？我真不记得了，说到底，这事你得问医生，一号原是他的病人嘛……”
小飞鱼的眼神渐渐变得阴森而锐利，木木就越发可怜巴巴，硬着头皮扯完最后一句：“不然，你们，我们就再努力努力？”
木木的笑容渐渐变得热情，小三角眼里发出了熠熠的红光，小飞鱼没来由地警觉，只见他的胸膛大幅度起伏一下，已昂然抬起了头，却不看他，而朝着人群大声吆喝过去：“先生们，听清楚了！在新秩序建起以前，在这里，安全就像一条太短的毯子，盖不下所有的人，有时候刚好盖得住你，有时候你可能就得冻得发抖。这是多么的不幸啊！每多等片刻，就多片刻的折磨和危险，所以，你们的新头头跟我合计了一下，即刻就可以平定，给予你们暂时的幸福和安宁……只要你们再精简一个，一个就够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