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鱼只来得及跳上一步;人群一怔之下,仍未消化这个信息,只见木木讽刺而恶毒地笑,并不与小飞鱼争持,就听“啪”的一声轻响,大厅内的电源全部断绝,一片漆黑……人群中爆出了第一声尖叫,那叫声里呼唤并激化了每个人心底的惊恐和绝望,而后阵阵的惊叫默契地连成片……小飞鱼双手举在空中乱摇,好一会,他才醒神,没人能看到他的动作的,而不善言辞的他失去了视觉的功效,根本不足以控制黑暗中的情绪……木木轻易地抓住了这个盲点。
他试图高声呵斥、呼吁、安抚……他的声响只是加重了些许的嘈杂和混乱,最后,他闷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呻吟,他无法维持秩序,随着第一声惨叫响起,黑暗中的暴力和杀戮的气息聚成了海,无处不在——
这里沸腾着一种持续、低沉而又时刻会爆发的疯狂,似乎是他们的睡梦中充满了妖魔鬼怪,吵闹声像波浪的运动,片刻安静后便又复膨胀,如同一场遥远的额风暴层层堆积在看不见的地平线,向这边席卷而来,在它的威力下,每个人都站在各自被风暴击中的小船里,团结起来,齐声嚎叫,然而,他们每个人都怀着各自的恐惧,担心自己会孤独地沉没。于是这种恐怖催生了反抗和挣扎,混乱的,不堪的,凶暴的,徒劳的……渐渐地,有的更绝望,有的却开始了绝望的亢奋……天花板上面的神祗俯视下来,看着地下的蝼蚁沉沦到地狱,他人即地狱。
……
光明来得如同去时一样突然而绝对——人们迷惘地呆滞了半晌,渐渐适应了这样的光明,觉出了安全,也觉出了疲态的松懈,而后,他们看着各自大同小异的状态,他们或多或少地被斑斑的血迹染上了白衣,人们被一阵羞惭包围,沉默着,呻吟声凸显出来,人们不由得退潮一样向四周退去,留在中间零落着,无法动弹的,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淌着血……他们死了。
又有一盏摇曳而坚定的风灯渐渐移近来,站到中央,人们顺着灯光,本能地看他,他的嘴唇颤抖着,眼睛里闪着永恒的疲惫和忧伤——无论经历了多少,几乎没有人能习惯死亡——没有人。
医生站在那里,镇静地宣布:“受伤了的,跟我去包扎吧。”
人们约略见蠕动,人群中有一个人咳嗽着爬抓起来,大声抗议:“不行哪医生,这里的秩序还没完成,还不是该你出现的时候……咳咳!”
他抚着喉咙,竟然不是做作,而是真实地咳着,满脸涨红,恼怒加上痛苦,他的双眼一片红澜,人们不着痕迹地离他远点,他的出现明确地散发一种令人厌恶和胆寒的紧张。小飞鱼站在前面,迷惘而无辜地看着他,他回瞪过去,一圈圈地看过去,很轻易地剥去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看人的目光硬得像石子。
他总算挣着回到了他的吊椅前,坐好,呻吟一声,酒葫芦却不见了,他就更加恼怒,众人又惊又喜地看着他,医生不得不上前一步,问他是否有什么需要,他没好气地摇头,拒绝得莫名其妙——
“医生,不用你婆妈!我到了时间了,该死也得死,我既不需要医生也不需要神父哪,你们医生,只要人还有一块好肉,就要把针头往里扎进去。不利索哪!灵魂也一样……在这个世界上,人和物,地下部分都是相通的,但我可以离那些洞口远远的。咳咳!好了……”
一顿抱怨下来,他渐渐顺过气来了,手难得松一下,眼尖的就可见他脖子上一指厚薄凹下去的深深的勒痕,见空气一煽呼,就泛着红泛着肿凸出来一指高低,看着又好笑又恐怖,如此的勒痕竟然他还能有命在,倒也真够顽强。他怪声怪气地哼一声,眼神蛇信子一样在人群中扫描着,却也没法在一色白衣的人群中寻出暗算他的真凶——他变脸如同翻书,大概是被暗算伤了他的感情了——恰好,医生又试图不卑不亢地提醒他:“您说,再一个,就算是完成了……”
他首先冷冰冰地对准了医生:“对哪!可您也数数,这是一个吗?犹太人,你没忘记莎士比亚吧,威尼斯商人,割一磅肉就是一磅肉,少了不行,多了同样不行……这里的规矩不见得就不如法官,您别自取其辱啦!”
他又换一种调门来连调侃带安抚他:“好了医生,你快回你的房间里去吧!该干嘛干嘛,这里够晦气的了!去吧!祝你梦中也到地狱里头走一遭哪!不然就适用不了你这样的绅士,我得颁布我的航海条例:公正、野蛮,而且从不宽容……”
医生已知劝说讲理无济于事,于是镇静地画十字,应道:“上帝保佑你。”
木木就懒洋洋地回一个,医生转身,慢慢地往后走,后面,同样在右侧,平对着那吊椅,他推开了一扇门,进去,门关上,依旧严严整整,连灯光也照不出来。
木木遂转身对准那窝惴惴的凶主,又看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几具,显然就高兴了起来,渐渐兴高采烈,他啧啧地评点:“啧啧,先生们,好好瞧瞧,我也为他们遗憾,可这种死亡,倒与他们的无能很相称——安乐的时候跟着混吃混喝,白白浪费了资源和空间,寄生虫一样毫无用处。只有到了混乱时,上帝开眼检验时,他们才第一个得到了应有的待遇……这种人不可怜,他们活着就是一种罪恶!而罪恶是天生的,普通人对一切可怕的事情做好准备,只要有权威的人要求他们这么做——没人只是出于服从而残忍。嘿!剩下的勇士们,难受吗?我也忍受着痛苦呢,不过有痛苦就是仍然有感觉,有感觉就还有希望,把你自身变成世界的一个避难所,天堂就会来临,然而世上根本就没有活羔羊的避难所,只有死羔羊的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