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水管、水桶后确实什么也没有了,然而有了前面两番,人们倒也不敢逆她,只依令乱糟糟地去寻,这次的时间又见长些,他们寻出来一大条鳕鱼干,众人献宝一样送了过来,小榕树看一眼,有些不满意了,她按一下隐隐发热发疼的肩窝,记得一心嘱咐过,谨防伤口发炎,不能吃海鲜类。于是她嘴里骂骂咧咧道:“妈妈的!老爷这会不吃鱼,老爷我是猫吗?那里像猫了?老子要吃肉!”
她随手把鱼干摔开,不偏不倚,刚好摔到柳生身上,柳生大喜,连忙把它藏了起来。趁着众位被指使得团团转的小弟们继续觅食的时候,不着痕迹地退到暗处,开始享用起来。
最后,人们又给他们的新老大送来了火腿,小榕树啃完,擦擦手,打出一个让众人又惊又喜的饱嗝来,这下,她总算是表现出一些满意来了。
人们静静地围拢来,渐渐习惯了那浑然的光线,趁着小榕树吃饱喝足后难得柔和的脸,动辄就见夏花似的乱发飞舞纷纷,越发见得活力非凡。人们既有些喜悦又有些畏怯,虽然这个老大一令接着一令,令行如潮,性情如海,而他们也沉寂太久了!他们期待着,等待着他们老大的下一个指令。
小榕树把他们一圈圈地打量过去,显然都很不满意,她的眉头越拧越紧,鞭子卷巴卷巴结在腰上,与身材和相貌很不相称的大手就搭在鞭柄上,让人忐忑。
她踱步转了一圈,连地方带人头,都测量遍了,这才依旧站到中央,又穿插着行到最后面,靠着石墙——眼下,吃喝不成问题,睡对她历来不成问题,然新问题浮现出来了:闷,憋闷,憋屈闷。
四面八方的门道出口一关上,只余他们在这个空荡荡、硬生生的厅狱里,实在是太闷了。自古都说:狱不通风——小榕树这下才算是觉悟了,自己确实是在一座监狱里。当下她也不用工具,吃喝过后还算嫣红的弓唇形状一抿,嘴里就发出了汽笛似的锐响,震得那百来号人乱得像几百几千,终于,一个个理出头绪来,顺着小榕树的手势,站好了队列。
小榕树的嘴巴一掉,这才止住了那吓人的口哨,她一扬怪调,严令指出:“妈妈的,除了死了的,就你们了,统共一百一十七号……告诉我,你们平时都在干什么?当然,除了杀人和被杀。”
小飞鱼被她喷着唾沫星子问过来,倒也不是太排斥,他呐呐半晌,声调很僵硬,但还是答了出来:“吃、睡……打……88号。”
小榕树瞪着他,沉吟片刻,又随手掀一个过来:“你呢?”
被掀那个又惊又喜,回答同样磕磕碰碰的:“吃、睡、打,打88……”
小榕树有些疑惑自己被他们耍了,再掀一个,却是那个十分合作的蓝眼睛神父,他主动凑上来,答案却也是一样的:“吃、睡、打88。”
小榕树见他马上就要蹭到自己身上,就有些不悦,随手把他一扔,又掀住了下一个:“你!”
这些人显然有准备、也有经验了,答得很肯定:“吃、睡、打88!”
小榕树一步一步走过去,眼睛逼问着,被问到的,十分高兴应答,然都是一样的,小榕树渐渐暴怒,他风一样冲到最后一列最后一位,冷笑:“有没有不一样的?有没有?有没有!”
最后一个慢慢地吐出了尾音:“吃,睡。”
小榕树几乎确定自己被耍了,他的鞭子猎猎作响,忽然怔得一下,鞭子扯出那最后一个来:“你怎么不打88了?”
那个可怜虫抬头看他,似乎害羞地巴闪一下眼睛——他原来是靠着人,现在是靠着鞭子,不然根本站不住,他的一条腿打着石膏,另一条腿的足裸肿得发亮,胳膊吊着,他的衣服尽可能地保持了整洁,他尽可能地维持尊严,显出健康而明朗的样子,然那是不可能的——他眼上的裂痕,蓬松的头发,凌乱的衣服,都使他的外貌好像给乱拳打得不成人样了——事实也是这样。而那无法掩饰的、白露出来的地方,莫不显出不正常的悲惨形状和色彩,脸上,简直就如同一个猪头做了糖二最夸张的印象派底版……他的头上也缠着绷带,眼睛几乎看不清,他尽力煽动着同样肿胀的嘴唇,恭顺而自然地回答问话,虽然小榕树已经了然于胸——果然,他温和地解释道:“我就是88。”
小榕树蓬勃的激情和力量一时间都无以为继——这是个诡异而残暴麻木的世界,他们把囚犯放荒在这里,除了吃睡,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监狱长鼓励的是互相绞杀,强者至上。而他们私底下干的,要温和一点,是打人,几乎算是往死里打人。他一时间也想那样往死里打人,打那个人……他发的是哪门子疯,非得要来这里寻死?她心里不免又有一阵恐慌……他们,不会已经被打死了吧?下一刻,她又冷笑,这应该不会,那两个都不是不会变通的人,不至于连局都入不了就玩完,只是……小榕树恨得牙根子发痒:这一场,它值得吗?他要剩下来的人何以为继?伏翼……
许久,小榕树的心潮才溶溶地恢复了涌动……兆学疚大概、到底还是懂得她的,他并不肯定她肯跟来,更不知道那时她就潜身于嶙峋的蘑菇朵岩石之下,起码是不确定的。然而他对着海不厌其烦地跟她说话,对她呼号,对她喊告——小榕树相信,他一直都在这样做,一次又一次,始终不厌其烦,直到她能接受,或者她能懂得——
当然,她没能听懂那些话,那话语中充满了太多转弯抹角的措辞,注释,以及“然而”、“可是”之类的思考……这些词语远不是她所能理解的,她的思想是滴落在白纸上的新鲜墨迹,是谜团一般的经典原著,不要说翻译,甚至无须加以评论和注释。然终究是有些用的吧,就如同他期望的那样,她在这里,至少,她已经懂得,虽然她历来只要好的结果,而他更要她懂得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