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狂乱凄恻毒辣地渗出海面的光芒如是令人魂销神荡、战栗莫名……傍晚已刹那掠过,黑夜来临。他们,人们似乎癫狂沸腾的情绪有了瞬间的迷茫,乃至痴滞,他们站在那里,有时看看海,看看天,多时看圈子里泥雕似的人,连木木也痴滞下来,一时间,只有海潮声,一声一声,沉闷,却渐渐惴急,终将会变得惴急的海潮,风闷闷的扑迎,周围的黑暗流进人们的脑海里,冲走了所有的思想,只有似是而非的意识,和无意识,在暗涌。
顺应着这样愚昧得近乎疯癫的信仰,这样忠厚得盲目的感情,心底有种温热而又阴冷的东西不停膨胀——兆学疚恻恻地道:“去找她来!找老大来!”
海水疯狂地汹涌着,从人们的脚下浮了起来,雷也似地怒吼着;一阵阵地,满带着血腥的浪花奔袭而来,直泼溅到人们身上;而嶙嶙的浪头又自深渊似的晦涩中重重闪出,带着一种深陷其中的、抑郁的茫然状;遥遥地,仿似一抹恍惚的微笑,月光似地漂流在夜色中。
转瞬已入夜。
跨过哭墙,色氛骤然阴冷下来,外头的一切,似乎骤然幻化为海,四合追来,漫漫然合围而来,两头的断崖又浩浩然尽是海的气息,越发没了际涯,人的心,始终是浮泛在这片难以揣测的汪洋大海上,又有一种似乎就要融入云天的蔚蓝色浪涛镇夜啸鸣,慢慢渗入了人的全身!举步,又踌躇,心绪如海,又迷惘又浩瀚,不觉陷在自我的第五层纷争际,得伏翼拉一下衣袖,猛地一怔,脚下一稳,身子却是无端一个簸箕,回神定睛,头上已是一层冷冷热热的浮汗,迎上伏翼担忧却稳当的眼神,面上强笑,心里却是一阵庆幸。
伏翼果然没有过多细问,他已进入了大而稳的临战状态,眼神慢慢地浮动一下,道:“哥,老大无端不来,可见此处诡异,我还是和你一道,好有照应,却又没了接应……”
兆学疚看看后墙,又看看伏翼,又看看……尾随一侧的医生——他脸上仍不及删除地挂着微笑,但笑中带着惊惶的味道,兼备了悲伤和尴尬,让人看了心绪不宁。兆学疚于是求证道:“你想砸了墙,好透风开门?”
伏翼目测着,脚在正对着城堡正门的墙上探了探,未及正式用力,却见兆学疚的眼神有些保留,因为医生已逼红了脸,摊开双手,挺着胸膛,靠在墙上,挡开了伏翼的腿脚。他脸上带着犹太人无辜的恐慌,一双略微有些发狂、惊恐的眼睛,惶惶地看着伏翼,伏翼暂时不做表示,然而,医生是拦不住他的,他暂停,只是因为疑惑医生究竟有什么权利这样想,好像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不成体统……”兆学疚意味不明地重复着医生的话,又不无嘲讽,“这是英国人能够说出嘴的最可怕的话了。原来你也是英国人,难怪小飞鱼他们宁愿接近木木也不来亲近你。”
医生努力站稳,努力保持尊严,伏翼看着他,又眨了眨眼睛,眼睑沉沉的,然不由分说地透着疑问,医生定了定神,准备回答——他们在一切罪恶当中尚保持举止迷人及谈吐的文雅和礼貌,有问自然也尽量答:“如果你想知道,是的,小飞鱼是香港人。然英国在华利益只是商业的,或许它也希望中国成为一个有秩序的和统一的国家,因为在这样的国家里贸易更容易得到繁荣;而日本队邻居事务的关心首先是政治的,它更希望中国衰弱,分裂和无力与日本霸权相抗衡或挫败日本的野心。1925年五月到1927年初,对英斗争确实一时白热,只是在抵制英货中却是日本受益,中国人渐渐也意识到这一点,此后以相对平静。”
日本,又扯上了日本……伏翼低下眼睑,任信息在头脑中飞快地交融荟萃,兆学疚的眼光已经淡淡地转了一个周天,“别跟我提你们那残忍的政治性经济。即使有时候需要认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然侵略的险恶也不能抹杀了殖民的罪恶,即使能掩盖一时,它终有一日也会露出本源的丑陋伤疤。”他尽量放得轻飘飘,叹口气,不愿意自嘲了,于是话锋撩上医生,不算直面劈刺,却不无轻蔑和怜悯,只在人耳际不冷不热地放任着充满自嘲和痛楚的激愤:“大英帝国也算老牌了吧,你们像艘硬船,船头太沉了不能随机应变、见风使舵,却也决不允许成功和灾难动摇你习惯性的行为观点。你有尊严,却容许了这些滥情剧目和荒谬的疑问践踏人格,只恪守了中古世纪箴言:勿逾越……一只海贝有相应的纹饰,不仅因为它代表着一种建立在波涛上的力量,而且因为它是英国人的最后一层坚硬的涂饰。伏翼,我们走吧,让他留着他的墙,留着他的涂饰吧,不然他会死。”
伏翼低着的眼睑没有起伏,默默地竖着两只支楞的耳朵,错开一步,退开。
医生的脸上就马上露出一种虚弱的表情,显得既高兴又激动,还有几分茫然。而危机一得解除,他的注意力才转到兆学疚身上,他的冷静和知性就无法自持了,他甚至现出了一副少见的冷淡、自制、易怒、自负的神情来自卫,又或者是在掩饰斗韵,只是仍有一种愤怒而痛苦的意味夹杂在他的话语里,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了:“你是在秀你的个人主义冒险和狭隘的英雄主义……”
伏翼不自觉地又开始眨起了眼睑,而兆学疚却在忍笑,却也忍不住得意地笑,他硬是不听,仗着占了点先机,仗着那点上风的姿态,竟拖起伏翼拔腿就走,伏翼又多了点朦胧,顺着意走着,只是眨眼睛。
转瞬行至门前,他们打算分头行动,却听医生犹豫地在后头频频追问:“放着眼前的暴乱不管,非要找她吗?你们也这么天真吗?……找到她,就能有解决的办法了吗?”
天真么?兆学疚就由衷地微笑,却又怔:找到她,与解决问题的办法是否真是如此紧密相连的因果关系呢?不追究,倒有一种大脑失灵的感觉,梦境趁机纷纷拚射进现实,心下又一阵酸软,仿佛有只手伸进了老旧柔软的皮手套里,他能感觉到手指在大脑中轻轻揉捏的动作……无能如何得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