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黑暗中界线
石门不依不饶地在身后阖上,与木门的“吱呀”不同,它阖上发出的声响特别沉闷,就像冷不丁被叩响的、蒙尘的大提琴C调:古旧、荒废,然品格仍奢丽,与这偌大而华重的空间倒十分相应;在实效上,却又像是休止符……只这袅袅的一声,一切都停顿下来了,浩浩然的浪曲,漫漫然的风讯,尽皆掩去了——继而,在心底叩响的是密集而寒颤的鼓点,似京剧走场子时配起的小鼓催命似的点击;眼前却是厚彩重影描就、让人举步维艰的黑——有遥遥一侧,得切弦似的光,画来一道齐整的立体白刻线,又幽幽地散开着寒颤的余光,于是忍不住向光走出两步,脚下就闷闷的叩响,声响明明不大,却分外惊心,停下,仍只是散乱不息的小鼓在点击,但那却是极清寂的,也不算是扰人。他就微微一笑:原来这是自己心口突突乱跳的节拍!
当下坦然走,脚下仍然是闷闷的,不大、却延绵,与空间、时间延绵在一起,就扣出了恋恋的回响……而这种延绵,这种组织空间的方式——当眼睛也逐渐适应了这样的浑凝,无论如何,蓝,总是它的普色,它表白了天真和诚实;再深一层的又是绿,它蓄意唤起疯狂和嫉妒;而这一切,却又都能笼统成了黑,泛滥着激情和深刻……色彩、壁画、线条、空间——使之延续并控制其尺寸和秩序,延伸它的体量极限,却又包容极限距离和时间,最后把空间与运动、时间联系起来……这分明是巴洛克的拿手格调!
然这城堡的外场上无论怎么看,也是森冷诡秘的哥特风,而不料内在却是对中世纪艺术一种激进背叛的巴洛克样式的严谨风格。
兆学疚就继续微笑,他想,甚或就是十五世纪的神秘主义,那至少也能表示,这里曾有女人的参与,至少在开建的时候,它肯定是有女人的参与……女人喜欢房子,就好似石头和空间的构建是世界上唯一坚实可靠的东西似的——他站在光线的虚影里,慢慢地推开了那透出一线天光的侧门——女人,石头房子里的女人,棕色,可靠而有判断力的颜色……兆学疚被引导着放松,放轻松……依稀记得,中国的琴弦中,也曾有那么魂回此生的一曲,又叫惊梦——就那么遥遥一记狠狠的掷击,金震玉裂,色彩上却是金消玉散,黑幕掩尽了风流……
有一刹那,他却是唯心地感觉到身体与灵魂结合在了一起,视觉变得完美,眼前尽飘舞着生旦净末丑诸多脸谱,色彩纷呈;听觉变得完美,绽放着莫扎特的夜后春雷似的激情诅咒的间隙里,飞袭来古琴断裂的惊梦古音,犹能沉梦安魂;他还闻到幽幽菊火冷涌如潮,潮能决堤……随后,当血液开始流入大脑,这些幻觉就消失了——眼前,是一张淡然漠然的脸,在飘浮、在模糊,他张嘴,对方就把他的头“咚”地一放,他不由得呻吟一声,意识无意识又是悠悠回旋几个糊里糊涂的大小周天,就听对方操着咸咸的调子,亲切不已地问着不甚搭调的话:“您醒了么?还要睡么?”
睡……是梦?梦倒是某种机会,你可以经历危险,却不会真正受到伤害。
兆学疚下意识地去寻对方的脸,只不真切,岛屿的阴郁气氛似乎逐渐融入了每个人的脸孔,如同灰尘蒙上了囚犯的五官一般,大抵是差不多的脸谱吧。想来又决不能是善缘了,就有些生懈,心里迷迷糊糊地想:人生如果是一场梦,那么死亡肯定是你醒来的那一刻吧。而终又什么也没出口,脑中仍嗡嗡作响,就像飞舞着许多斑斓的蜂蝶,有干扰,无刺激,凉的凉,烫的烫,倒似返回中国后,那蓄意转移到道德底层、空虚不已的****……哪怕只是意识,潜意识,然又有弗洛伊德……兆学疚有些羞愧的红了,头脸又切实地热了几分,这里,在这里,因为自己的身体骤然放闲了下来了,当然,也是因为脑部神经遭重创一时不能统辖思维,因而一些轻浮的、感官层面的东西往往就能更活跃了……既而,脑中寂寂的蜂蝶便被一种不符审美的杂音刺激到了,嗡嗡的疼着,他只好勉力抬手,右手,按上右太阳,凉的是表层,烫的是里核,按一按它,眼睛就渐觉清莹了些,顺着那些杂音看过去,中途不知怎么,又差了方位,停下来,望着,被望着,眼里荡漾着温柔迷人的笑波……
兆学疚猛地收住傻傻地被引诱的笑容,再系统地瞪过去,无奈空间的基色又成了暗黑浑一片,难见参差。
而沉吟的时间一长,视线就又变得浮虚,那人的视线就又围了回来,明明带着窥测和引诱的关怀;兆学疚又觉得脑中针扎一样疼来,咬牙忍下呻吟,视线又是一阵光灿的模糊,不觉弯一弯角度,眼前银晶晶的闪过,银白色、晶蓝色……一闭上眼,却又看到有个东西在眼前绽放,它就像一颗黑乎乎的植物,不停地往他心里钻。
于是又尽着黑暗的追捕奋力张眼,不自觉,是否眨了眨,头脸上总觉有些不尽清爽的淋漓,眼前,尽是些金色、白色的星飞舞,而后又是红又是黑的雨花,红……兆学疚的眼前又是尽力一黑,“血……”
微风畏怯怯地在睫上拨过,定神,就见那一双笃定的灰蓝眼睛,是多云天气里大海的颜色。
兆学疚只能被动地看着,也许是渐渐适应了这样的暗中视物,只见他的目光清澈笃定,温和真挚,再好也没有了。
兆学疚的嘴一动,他就全知全觉地接了口——那语气,那神情,始终翻腾在是男人都会知机并被撩拨的动情与暧昧之间,让人不觉赫而愕,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