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所讲的那位契公,名叫阮禄平,跟爷爷同岁,家住y国北部的谅山省禄平县境内一个叫作阮家村的村子里。阮家村距离我国的宁明县爱店镇不到二十公里。爷爷年轻时经常到边境线上的大山岩洞里扫蝙蝠粪便。边境线上两国的村村寨寨大多是山水相连,不少山峦横亘两国,连绵起伏,这些大山有迂回曲折的溶洞,一到冬天,数万只蝙蝠就飞进洞里过冬,年复一年。山洞干燥且冬暖夏凉,成群结队的蝙蝠们拉下的粪便虽然奇臭无比,但给自留地上的庄稼做肥料,肥效比什么炭氨尿素要好上十倍。因此,边境线附近一些胆子大的人,每到冬天就打着火把背着麻袋钻进山洞里,用小扫帚扫取地上和岩层上的蝙蝠粪便。
爷爷年轻时也是胆大过人,经常独自一人去到边境线上的山洞扫蝙蝠屎,后来认识了同样是胆大过人的y国人阮禄平,两人相识后,觉得性情相近,彼此相互敬重,后来,两人互拜为“老同”,因爷爷年纪长于对方,阮禄平称我爷爷为“契哥”,爷爷则称阮禄平为“契弟”。因为这一层关系,父亲那一辈分的称爷爷的“老同”阮禄平为“契叔”,我这一辈分的就称为“契公”。
爷爷跟契公两人结交为“老同”后,两人都发誓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舟共济,同心同德。“老同”有了困难,就要义不容辞伸手相助。相互拜了“老同”后,双方就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甚至是比亲兄弟还要亲,每逢过年过节和红白喜事,彼此都要来往。
爷爷说,契公年轻时曾多次来过我们家,每次一踏进门槛,就径自走到堂屋祖宗牌位前,摆上随身带来的礼品,燃上一炷香,烧几沓纸钱,神情虔诚地跪在祖宗牌位前拜上三拜。
爷爷还说,我四五岁时,契公每次来都喜欢抱着我,把我抛向空中,我假若青春重来
就咯咯地笑个不停,契公还不时让我用手抚摸他下巴那撮山羊胡子。契公每次来我们家,都是为了购买一种名叫“氯喹”或“奎宁”的药品,那是专治疟疾的特效药。
我还未上学时,契公带他的两个孙女阮大芳和阮小芳来我们家,后来契公回国了,他的两个孙女却在我们家住了下来。在我们家住的时间长了,大芳小芳渐渐也跟我的一些小伙伴们熟络。后来,新学期开学后,几个姐姐都上学去了,大芳小芳只好整天跟我玩,姐妹俩跟我情同手足,整天形影不离。大姐和二姐在学校里学会了一些歌曲,经常回来教我们唱歌,至今我还隐约记得其中有一首歌的歌词是这样唱的:
越南有个小姑娘
家住南方小村庄
爸爸死在敌人的子弹下
妈妈死在敌人的刺刀上
小小年纪失去爹娘
美国鬼子又烧毁村庄
姑娘擦干悲愤的眼泪
怀着仇恨离开了家乡
翻过多少山
经过多少江
游击队叔叔来帮忙
姑娘来到了北方
那时候,我们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每天早上醒来后,就叫上大芳小芳姐妹俩去拣天桃果。那阵子,村南边有一株天桃树,那树原先是莫姓的,后被生产队长宣布归公。这株天桃树是百年老树,树根十人合围不过,足有数丈高,一年四季都枝叶茂盛,树荫遮天,而且鲜花果实四季不断。天桃果跟小芒果差不多,但不管生或熟,吃起来都比芒果酸得多。大芳小芳姐妹俩喜欢吃这种果子,常常见她俩把捡回来的天桃果一颗颗塞进门板与门楣之间压成如一枚铜钱后,蘸些盐巴后就吃得津津有味。
若是吃不完,大芳小芳就用玻璃瓶将它们腌制起来,但用盐腌制后天桃果奇酸无比,记得姐妹俩曾经拿来给我吃,结果我吃后常常撒尿时都哭叫着“鸡鸡痛啊!”但第二天又好了疮疤忘了疼,天没亮又去捡天桃果。天气越不好,特别是刮大风下大雨,我就越兴奋,因为刮大风下大雨就意味着有更多的天桃果被吹落。一遇上这种恶劣天气,我早早就叫醒大芳和小芳,三人一起去拣被风吹落一地的天桃果。
秋天,山上的野果飘香时,大芳小芳两姐妹就像两只跟屁虫般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起上山摘稔果和番桃果吃,结果有一次,小芳吃太多半生不熟的野果后患了严重的便秘,痛得滚在地上大哭。我母亲知道后,特地找来一些蜜糖,抹在小芳肛门上,然后用小匙轻轻地刮,这才解决了小芳的便秘问题。这本是小芳自己闯的祸,但父母却责怪我,说怎么让她吃那些半生不熟的山稔果呢?吃半生不熟的山稔果最容易便秘。
后来,我们小孩子也要参加生产队劳动,大芳小芳也跟着我晒谷子收花生什么的,虽然没有工分,但她俩都喜欢参加。直到后来她们到了上学的年纪,这才回y国去。
我们家本来也不宽裕,但为了她姐妹俩,母亲早晚都从照见人影的稀粥里捞起半碗干饭,又搅上半匙羹香喷喷的花生油,有时还给她们打一个生鸡蛋,馋得我们几姐弟直流口水。姐妹俩刚来时活像《包身工》里的芦柴棒,半年后竟长得白白胖胖的,活像两个洋娃娃,但我们几姐弟却越发瘦得皮包骨。
契公来接大芳小芳姐妹俩回国时,我已经六岁多了,但我奇怪我对这事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父亲肯定地说,当时还跟邻居三公借了一只番鸭来宰了,给契公和小芳姐妹饯行。
为什么我对带大芳小芳两姐妹到村头拾天桃和上山摘野果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却对全家为她俩回国饯行这么大一件事毫无印象?也许在我的心中,大芳小芳并没有离开过我们家,她们姐妹俩不过是去村头拾风吹落地的天桃或上山摘野果去了。
但不争的事实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姐妹俩了。
她俩来我们家住的时间长了,会讲一口流利的壮话,外人压根不知道她俩是外国人。契公也多次邀请我们去他家玩,但边境管理严,加上契公家境穷,父亲从没让我们去过。
我曾经私下悄悄问过爷爷,大芳和小芳她们没有家吗?为什么她们老是不回家而是住我们家呢?爷爷悄悄告诉我说,契公总共有六个孩子,由于他们国家连年战争,前面的三个儿子在抗击法国人的战争中牺牲了,后边的三个也在抗击美国人的战争中牺牲了。在大芳小芳两姐妹还不懂事时,她们的父母就被美军B52轰炸机炸死了。这些年,大芳小芳还有两个弟弟都是跟你契公契婆相依为命过来的,如果风调雨顺的年景,他们一家还过得去,但这几年他们家乡洪涝不断,本来日子就很困窘,这几年都快揭不开锅了。契公没办法,只好把大芳和小芳送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家虽然也穷,但多两个小女孩吃饭,就当作煮粥时多加两勺水罢了。听了爷爷这么说,我又想起大姐教我和大芳小芳唱的那首歌。爷爷还特别叮嘱我不要随便对外人说她俩是y国人,因为擅自收留外国人在家里是违反有关规定的,若被发现,轻则被批斗,重则被抓去劳改。
去年三月三前夕,爷爷叫父亲带了一些腊肉和几串糍粑托给一个y国熟人,让他帮忙转交给契公,可是当那个熟人趁着夜色到了契公的家时,恰逢只有大芳小芳在家,她俩却死也不肯开门,小芳还说:“你送中国人的东西来,我们不能开门,要是开门我们一家就犯错误了。”
后来,从一些逃回来的难侨那里得知,小芳参加了当地公安,还做了一个小头目,整天专做袭扰甚至枪杀我国边民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她还曾经伪装成我边民潜入我国境内埋地雷和竹签,有一次还差点被我边防部队活捉。有些归国难侨还说,有一次阮小芳带两名y国特工潜入我境内,打算炸毁我境内一座水库的堤坝,结果被民兵发现后团团包围。要不是她小时候在我们这一带翻山越岭摘山稔果熟悉地形,早就被民兵活捉了。
现在每每提起这门亲戚,父亲就气不打一处来,骂他们忘恩负义,但爷爷却说,我看人不会错,我结拜的老同不会是那种卸磨杀驴恩将仇报的人。
“各为其主,谁还管那么多。”父亲听爷爷的话后,愤愤道。
“忘恩负义的东西,打死她活该!”二姐也禁不住压低嗓子狠狠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