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瞳的声音。
尸骑兵身上忽然撕裂了一个口子，血肉成泥。
“你……”柳白石脑海中还有残留的意识，“风雷闪”明明是师傅不传之秘，而且只有五大名剑才可以使得出来。谢瞳刚才的招数虽然与他大开大合的“风雷闪”不同，但动作和气机完全一样，只是出手太快，外人完全看不清楚。
仿佛看穿了柳白石的心思，谢瞳笑：“照葫芦画瓢，我说过我想见识一下，只要一次，就够了。”
“那之后，你会杀掉我嘛？”柳白石惨笑，他知道组织的规矩，谢瞳既然知道了“风雷闪”的秘密，就说明他已经没有用了。
“我不会杀你。毕竟你才可以使唤的动这些沙陀的狼崽子。”谢瞳淡然道。
谢瞳扶起柳白石的身子，对着身后的河东军大喊：“柳都统有令，速把方圆十里的百姓都带过来！”
柳白石气息微弱：“谢瞳……你要做什么……”
谢瞳笑：“南诏的僵尸蛊我还没有法子可破，但黄巢穷途末路，只能靠着蛊毒阻挡我们，虽说围困此地，和黄巢一直耗下去也不失为一条妙计，但恐怕久则生变，变则生乱，现今只好穷追猛打，不让他有喘息之机。”
柳白石道：“那你要……要抓百姓做什么……”
谢瞳笑：“师兄不必多虑，且看瞳谈笑破敌。”柳白石眼前一黑，感觉谢瞳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像暖暖的光在融化。
晕晕乎乎，天旋地转，柳白石再睁眼时已经躺在军帐之中，周围空无一人，却听见喊杀震天，震耳欲聋。
“谢瞳……”柳白石急忙穿好衣物，一个箭步奔出帐外，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风雷闪”消耗了他太多体力，一时之间身子虚弱至极。柳白石勉强站起，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一怔。
荒草之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发出阵阵臭气，极目望去，天和地仿佛只剩两种颜色，一种血红，一种苍白。而沙陀骑兵却兴奋的乱叫，一骑接一骑冲入狼虎谷，烟尘蔽日，铁甲遮天。
“怎么回事！”柳白石很快辨明那些倒在地上的尸体都是穿着河东甲胄的平民百姓。
“怎么回事！”柳白石又一次呼喊，却无人应答。
“黄巢的僵尸蛊委实难以对付，所幸存量不多，一万个百姓便够他用了，那之后折返过来攻打我们的，不过是一群毫无战力的腐尸而已，几轮箭雨便可对付。”
柳白石怒目回望，但见谢瞳淡然笑道。
“你怎么能……怎么能……”柳白石一把拽起谢瞳的衣襟，忍无可忍：“你就不怕遭天谴嘛！”
谢瞳噗嗤一笑：“天谴，那种东西如果有，那我惨遭灭门之祸，便是已经遭了天谴，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些百姓生在乱世本已是莫大痛苦，谢某送他们早去西方极乐之地，难说是功德一件。”
柳白石双目血红，恨不得将谢瞳生吞活剥：“为何师傅会收下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当徒弟！”谢瞳笑道：“师傅独具慧眼，自然知道我的珍贵，你我虽师出同门，但各为其主，看看择主的眼光便高下立判。”
柳白石想一剑砍了谢瞳，但身上却提不起半分力气，终于将谢瞳缓缓放下：“李将军虽是异族之人，但忠君爱国，心性刚直，总不似你跟着那朱阿三这般狼虎手段！”
谢瞳淡然笑道：“朱将军顺势而为，雷厉风行，乃是当世枭雄，再者他李家做了天下二百多年皇帝，也该到头了……”
“朱阿三想……”柳白石惊怒攻心，猛地想起一事：“你是拿我的名义下的令？”
谢瞳笑道：“自然，这都是你河东军镇的功劳，我怎敢去抢。”柳白石闻言，冷汗涔涔而下，驱役平民百姓上战场打仗乃是大罪，谢瞳为破黄巢的“僵尸蛊”不惜将方圆十里百姓尽皆驱赶上前，斩下了黄巢的脑袋，这罪名却是都在自己身上，想起这人“毒士”之称，端的狠辣至极。
柳白石还欲再言，却听谢瞳道：“师兄不必怕，功责你我各分一半，我最想要的不过是‘黄金眼’。”将柳白石一把挟住：“河东柳氏也是名门望族，何苦跟着个沙陀崽子耽误大好前程。”谢瞳的声音，在柳白石耳边不住回荡，像是琴弦拨动，飘渺不定。
柳白石终于承受不住那幻音，缓缓闭上了眼。
“万里。”粗犷又略微沙哑的声音呼唤着属下。
“是，陛下。”一个青衫的白净儒生抱拳跪地。
“你的‘僵尸蛊’没有多大用处啊，怎么又听见那群不要命的唐军冲进来了。”
儒生神色愤愤：“禀告陛下，本来是万无一失，这三百骑兵杀光三千唐军也不在话下，可是微臣未曾想到唐军之中竟然有绝世高手。”
“高手？”
“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名剑宗’的传人。”儒生禀报。
“喔？是拓跋的弟子嘛，那便难怪了，年轻时候朕在盐帮的时候，好像见过他的弟子呢。”
“拓跋先生的弟子，难道就是唐军中的高手？”儒生疑道。
“算起来年龄，如果那个孩子投了军，现在才是个骑兵都统，算是慢的了，不管这些了，万里，你身上的蛊毒还有多少？”
儒生面露惶恐，“禀陛下，已经全部种进去了，我们现在已经无力再战了。”
“你记得朕的姓名嘛。”沙哑的声音带着讥讽。
“微臣不敢直呼陛下姓名。”儒生毕恭毕敬。
“名字，就是让别人叫的，朕叫黄巢，这个名字，三十年前默默无闻，三十年后却让天下人闻之惊心，朕杀过狗官，住过皇宫，也算不枉此生了，可是这人越老，越是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说是嘛？”黄巢颇有兴味的打量着儒生。
“陛下洪福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儒生匍匐在地。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骗人的鬼话，唐万里，朕记得你有一对儿女，是嘛？”黄巢笑道。
唐万里脸上露出追思神气：“是啊，儿子已经大了，女儿才刚刚出生。儿子叫唐冷，女儿叫唐暖。”
黄巢笑道：“这对名字取得有意思，不愧是读过书的，冷暖自知嘛？”
唐万里跟着笑：“是这个意思。”
黄巢忽地探出手掌，紧紧掐住唐万里：“冷暖自知，你跟这唐朝一个姓，却跟着老子造反？万里啊，你对朕忠心耿耿，朕知道，朕不会亏待你的儿女的，但眼下朕要活命啊。”
唐万里被黄巢提在空中，双足乱蹬，面色发紫，想要发声却没法出气。
“想知道活命要找你嘛？因为你长的跟朕太像了，像到朕不得不拿你的人头去帮朕顶一命，外面那些唐军，要的只是一颗人头，只是一颗黄巢的人头。”黄巢狞笑，“咯”的一声，将唐万里的头扭了下来。
“天佐，天佑。”黄巢面带笑意，拍拍手掌。
阴影中走出来两个枯瘦的人影，宛若两棵枝脉相连的老树一般，纠缠着，翻滚着，一点点延伸而来。
“枯木心法练到‘同气连枝’了嘛？”黄巢目露嘉许。“将唐万里的脑袋留下，装扮成朕的样子，身子好生安葬，最好日后找人带回南诏。”
“是。”那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发声。
黄巢站直身子，阴冷的笑：“朕这便要‘死’了，但大唐的劫数才刚刚开始。”
山顶上，一老一少衣袂飘然，临风而立，双手环抱胸前，静静的看着谷中发生的一切。
“阿抟，你说说，我们方士生于乱世，当有何作为？”老者沉声问道。
“吃喝拉撒睡。”少年脱口而出。
“放屁！”老者反手给了少年一个爆栗子。“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谷口是剑戟林立，横插地上，遥指苍天，残破的唐军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老人心中满是生民涂炭的凄凉悲怆。
“师傅，黄巢没有死。”少年望着山谷，忽然开口。
老人掐指默算：“此人命数未绝，还有二十余年的阳寿，但阿抟你却是如何得知呢？”
少年一嘟嘴，示意老人看向谷口唐军抬着的那具尸体和头颅。“那个脑袋，看一眼就知道不是黄巢的，满满的都是瘴气。”
“你是说黄巢用了李代桃僵之计？”老者大惊。“这个魔头不死，只怕天下还有十年的祸乱。”
“其实一样喽，他死没死都会天下大乱，而且……不止十年。”少年此时的眼中却没了那种满不在乎的神色，反而是比老者更加深邃的悲凉：“山河破碎，生民涂炭，这次恐怕是华夏悠悠千载未的一场浩劫。”
“阿抟……”老者望向这个貌似无忧无虑实则心机重重的少年。
“这场劫难，将近百年。”少年叹息，飘然而去，其时已至傍晚，日薄西山，将少年孤单的影子染的血红。
唐僖宗中和四年六月十五日，朱温幕僚谢瞳上表朝廷贼军首领黄巢被河东骑军都统柳白石斩首，唐僖宗龙颜大悦，将柳白石连擢三级，并大肆封赏平叛有功的降将朱温与沙陀军头领李克用。
唐僖宗又开始沉醉在天朝上国的迷梦之中，却丝毫没有察觉李唐王朝的灭顶之灾已经被他亲手种下。
其后的二十年，藩镇割据，杀伐不断，在史书却不过是寥寥几笔。
唐僖宗光启二年，朱温取滑州，遂有宣武，义成两镇，同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钱镠占有杭州。
唐僖宗光启三年，朱温于汴州大破秦宗权，淮南将领杨行密围攻扬州半年，城中居民仅剩百余家。
唐僖宗光启四年，秦宗权部将孙儒流亡淮南，取扬州。
唐昭宗龙纪元年，钱镠取苏州，孙儒渡江取常州，润州。
唐昭宗大顺元年，杨行密取苏州，润州。朱温李克用在泽州，潞州大战，一战之后，千里无烟，白骨蔽野。
唐昭宗大顺二年，王建被封为四川节度使，名义上占有蜀中。孙儒焚毁扬，苏，常三州，昔日名城，尽成白地。
唐昭宗景福二年，王潮兄弟得福州，占据东南沿海闽地。
唐昭宗乾宁二年，刘仁恭占据卢龙，天子封李克用晋王。
唐昭宗乾宁三年，钱镠兼有两浙，杨行密占尽淮南，流亡军队主帅马殷占据湖南。
唐昭宗天复元年，唐昭宗被宦官挟持入凤翔。
唐昭宗天复二年，朱温攻凤翔，夺昭宗。同年，天子封钱镠越王，杨行密吴王。
唐昭宗天复四年，朱温迫使昭宗迁都洛阳，拆毁长安宫室民房，大火三日不绝。同年，改元天佑。八月，朱温派“夜羽”高手蒋玄晖弑昭宗，立其九子为帝，后世称为‘哀帝’。
其时天下虽仍尊李唐为皇室，实则分崩离析，北方李克用，朱温，李茂贞，刘仁恭父子四雄争霸。杨行密雄踞淮南，钱镠兼有两浙，马殷，王建称霸湖南，蜀中，而王审知与刘隐则分别偏安两广，七闽。
是年，方士陈抟游历长安，目睹生民惨状，感慨二十年之英雄辈出，离合变换，然枯草青黄，春秋变换，民生艰难，于长安城外盘桓数圈，于城墙外题字：“天下无敌，名剑藏锋。甲子离合，若聚若同。”其后再刻一行小字“自五胡之祸以来，我泱泱华夏，未有如此乱世，然长夜将至，不见黎明，只恐中原朝代更迭，不至一甲子轮回，将历经五代，盼天降英雄，救生民于水火，吾虽化外方士，亦得偿夙愿也。”自此飘然而去，不知所踪，却有好事者将那十六个字抄了下来，广传江湖，只为那“天下无敌”四字的偈语，竟使得陈抟事与愿违，反又惹起武林中一阵血雨腥风。